对方看看江宁川,又看看江小满,尤其看着她主动伸出来的那双脏兮兮的小手,秀眉一蹙:“小丫头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当下没有拒绝,拉着江小满走进了厕所。 出来时小满的双手已经干干净净,连一点水迹都没有,可见女士很细心地拿手帕或是纸巾擦过一遍。小满向父亲展示两只干燥白净的手:“爸爸,我要吃橘子。” 江宁川摸摸她的头:“就吃这一个,剩下的上了车再吃。”他跟女儿说完,又向女士再次道谢,拆开塑料袋问:“您要不要吃点?” 女士摇头谢绝,坐到自己的先前的位置上去了。 这站是个小站,没有多少人上车,等江宁川一手护着行李,一手牵着女儿走上车,按图索骥找到座位,刚坐下,旁边就有一阵风轻轻掀起。他正努力将行李袋放到行李架上,还没在意身边落坐的人是谁,小满已经自觉地乖乖喊道:“阿姨好。” “你好。” 等江宁川坐下后,女士对他笑了笑:“你们是去哪儿的?” 江宁川把目的地说了出来。 “巧了,我也是上那儿去,咱们可以搭个伴。”女士很熟络地打开了话匣子,“报社派我去出几天差,唉,人家那大城市,我们这些人去了都是土包子。” 她穿着时髦,涂了口红,踩着一双高跟鞋,衬得江宁川灰头土脸。要她都觉得自己是土包子,那自己恐怕就成了土渣子了。江宁川思及此处,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章途本来就是城里人,之后又回到了他的大城市里去。他们之间,本来就是偷来的一点时间,只是如今各人归各位了。自己优柔寡断,说好要断绝联系,等自己看见对方立在自己面前,又说什么都舍不得……咎由自取。 以前章途教过他这个成语,他不认得那个“咎”字,念白字读半边,头一回读成了“处由自取”,章途没有笑话他,跟他说了正确的读音,又告诉他以后要是拿捏不准读音,就用它的近义词“自作自受”来替代。 他总是把什么事都替自己想好,可自己却一脑袋糨糊,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江宁川眼里透出些忧虑来。 小满听大人们聊天,听到了新鲜词,便问她爸:“什么是大城市?”江宁川这辈子也没去过大城市,被女儿的问题难倒了,旁边的女士却很乐意与孩子聊天,主动接过话头。 “大城市,就是有很多小轿车,还有很多高楼大厦,很多人在匆匆地赶路,大家都穿得很漂亮。” 小满被一个个陌生的词汇弄得云里雾里:“什么是轿车?什么是高楼大厦?” 女士这下也有点答不上来了,笑了两声道:“你到时候看到就知道了。” 一路颠簸,带着一个小孩儿坐长途车无疑很累,小满算是乖一点的孩子了,一路下来江宁川还是身心俱疲。 同路的女士看着他的眼神里有些稍微的同情:“您去治腿,怎么还要带着小孩儿?您夫人呢?”江宁川下意识看了眼女儿,小满已经呼呼大睡,车厢里很闷,头发一绺绺贴在脸上,湿漉漉汗津津。 “已经去世了。”江宁川轻轻地麻木地从唇齿间吐出这句已经重复过许多次的言语。 “那您很辛苦。”女士的目光敬佩起来,“在城里人生地不熟的,边带小孩边做治疗,不容易。” 对话通常都会就此打住,点到即止,江宁川却忽然主动补充道:“不,城里有我家里人,也没有那样辛苦……” “家里人?” 女士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江宁川一眼,礼貌地没有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 她以为自己是不着痕迹,可没想到江宁川正是在自尊心敏感的时候,女士的犹豫被他捕捉到了,却也只能心下默默委屈。自己实在与所谓“大城市”格格不入,旁人一眼都能看出来。到时候章途是否也会这样打量自己?那里肯定是有更多和他相配的人,或许到时候看都不会看自己一眼了…… 光是想到有这种可能性,江宁川心下就已一片冰凉的绝望。 好在女士没有继续追问,他也就及时住了口,转过头去看车窗外的风景。 前两年落成了一条新线路,出行不再像六七年前章途回城一般波折,便捷了许多。饶是这样也要坐将近两天,清早赶的火车,睡一晚,播音员在车厢广播里播报即将到站的时候已入深夜。 小满作息向来好,此刻睡得雷打不动,任凭周围有多大的动静也怎么喊也喊不醒,江宁川搬下行李,看着在座位上熟睡的女儿有些无奈。女士也正好要下车,见此情景也忍不住笑了笑:“我帮你提行李,你背着你女儿吧。”江宁川自然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这一站是大站,火车一路停靠,上来了不少人,都是在此处下车。章途从出站的人群中一个个扫过去,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等人们差不多要走光时,末尾终于缀着两个人慢悠悠走出来。 火车晚点了几个小时,章途在外面吹了大半夜冷风,没想到等了许久的人身旁还有一位女伴,两个人有说有笑,自己先前的担忧与提议倒好像是自作多情多此一举了。 江宁川一早就看见章途候在出站口,要不是顾忌着小满还趴在自己背上呼呼大睡,自己又受着一只跛脚的拖累,他恐怕能当场就朝对方飞奔过去。女士注意到这个路上都很沉闷的男人忽然像是被点活了一般,眼神都比先前亮了许多,好奇地问:“你家里人来接了?” 江宁川望了她一眼,点点头肯定道:“是的。” 女士便朝着出站口望了一眼,人太多,她分不清楚是哪一个。 好奇心很快就得到了满足,两人快出站时就只剩章途就在旁边等待,站得笔挺,看上去文质彬彬,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感。 “章途。” 江宁川小声喊了一声,对方却没看向他,而是朝他身旁的女士露出一个微笑:“您好。” “您好,”女士也露出一个微笑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您就是他家里人?” 章途听到这个词,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江宁川:“我是他表哥。” 忽然间就成了人家“表弟”,江宁川脸上飞过一抹红,“这位同志是报社的……” 女士及时接上:“编辑。” “路上遇到的,好心帮我搬行李……” 江宁川只知道报社里有记者,从没听说过编辑这个岗位,对这个陌生的职业名称没什么概念,女士虽然在车上说过一次,但他听完到底还是没记得牢。 “原来如此,”章途从女士手里接过那些说不上轻的包裹,“我表弟路上麻烦您了。” 两个人客套一阵,话里话外,江宁川好像真成了那个不懂事的“表弟”似的。 耳后忽然传来一声迷糊的嘟囔:“爸爸?” 江宁川将小满往上托了托:“继续睡吧。” 客套的声音立时小了许多,章途轻声问:“小满还在睡?” “没事,她睡得熟。” “还是先回去吧,大晚上的在外面别着凉了。走吧,表弟。” “表弟”二字着重说出来,江宁川羞得不敢抬头。 章途作出决定,又问旁边的编辑同志,“您有安排吗?要是顺路我们可以送,毕竟已经这个点了。” 女士跺跺脚,呵出一团白气:“不,单位安排了招待所,就在这儿边上,几步路而已。再见。” 医院离火车站不算远,又与这位好心的编辑同志交流了几句当作道别,章途提着行李,江宁川背着小满,两个人踏着夜色走远。 城市的路灯,隔十米就有一盏,在马路两边的人行道上井然有序地分立,织成两道光流,从看不见尽头的这一端向看不见尽头的另一端流淌而去。行人已少,宽宽的马路中央,不时有轿车开着近光灯驰过。 江宁川忽然驻足仰头,不像在老家的星子漫天,城市的天空,只有依稀几粒点缀其中。 章途配合着他的速度问:“腿还好吗?”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又提起刚才的女士:“我发现,你总是能遇上些好人。” 这话明显把章途自己也给夸进去了,是为松泛气氛所用,江宁川却从中领悟到了不一样的言外之意,慌乱地低声解释道:“她真的是我在路上认识的,因为小满手脏了,我想让她帮忙带小满去洗一下手……我们之前不认识的。” 章途奇怪地望了他一眼:“是,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说过了。” 江宁川用更轻的声音说:“我也没和别人有过关系。” 他看向章途的眼神里带着些不自觉的希冀。 章途轻笑道:“起码孩子还喊你爸爸。” 于是这点希冀迅速湮灭,江宁川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章途想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可你跟别人有没有关系,与我何干? 他只不过是念在往日对方对他多有照顾,想帮对方一把罢了,等人康复就两清……其余的事情,他并没有那么在乎。
第二十六章 医院(1) 宿舍一早就收拾过,医院的员工宿舍楼是新盖的,装修得不错,床铺也不再是大学里的上下铺铁架床,活动比较方便。 章途领着江宁川到门口,拿钥匙开门,走进去后发现人没跟上,回过头便看见对方怔怔站在门口,十分局促的模样。 “怎么不进来?” “是不是太打扰你……” 看到对方都到这会儿了还在纠结这些问题,章途不禁失笑:“你要睡大街我也不拦你,但是,小满难道也要跟着你睡吗?进来吧。” 屋内布置很简洁,桌柜靠墙,窗户临街,可以看到车水马龙的街景,两张床中间有一张像病房一般间隔隐私的帘子可以随时拉起。房间右边敞着一扇小门,进去是独立卫生间。 安顿好小满睡觉,江宁川走到窗边,拉了拉章途的袖子,低声问道:“我们住在这里真的可以吗?” “可以,原先跟我住的那个人结婚搬走了,现在就我一个人住。别太吵就行,没人会来问。”他手指颤了颤,想去拿兜里的那盒烟,忽然想起房里有个正熟睡的小孩,遂作罢。 说起来,大部分人都是在知青岁月里学会的抽烟,他却是在大学快毕业那会儿才学会,那一年里寄给江宁川的信件不见回音,加之学业与生活的压力,在长久的等待的焦虑里,他终于学会了如何通过燃烧的尼古丁来获取片刻轻松。 窗户开了一条缝,深夜的风源源不断地吹进来,拂动章途额前微长的发丝,他两眼盯着户外的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江宁川看着他的侧脸一时有点出神。 好久——他好久都没这么看过对方的面孔了。五年的时间,章途的五官褪去了插队时的青涩,出落得更加成熟利落,面上没什么表情的时候,总萦绕着点生人勿近的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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