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胃口,味同嚼蜡,不停斟酌着想要说出口的话。我们的确是同性恋,但我们不是儿戏,所有话在喉咙里打转,应逐星终于忍不住开口,说的却是:“阿姨,我是真心喜欢小野的。” 夏蕾执着筷子的手一顿,过了会儿才问:“你们多长时间了?” 应逐星低声:“五个月。”他没有撒谎。 “……你们两个都是男孩啊。” 她的手肘支在桌面,抵着眼睛的掌心湿润,像是无法承受,声音发抖:“这是条歪路啊,你不知道吗?我当时答应过你妈妈,说会把你当亲生孩子,无论如何都会好好照顾你。” “逐星,明年四月的时候,你让我怎么向你妈妈交代啊?” 提及徐瑶,应逐星忽然像是被人握住脖颈,一时想要说的话都滞涩住,好半天才艰难地讲准备好的说辞:“阿姨,其实现在很多国家都同性恋合法化了——” “那有用吗?”夏蕾问。 她说:“逐星,阿姨不是没见过同性恋。我见过的,那人是我们隔壁村的,人家都说他是得艾滋的,不正常,他走路都抬不起头,是个没人看得起的同性恋——逐星,阿姨可能比不上你们读的书多,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我不懂其他国家怎么样,但我不想看我的孩子被人指指点点,不想看你们被人戳脊梁骨,我受不了。” “你当阿姨见识短浅,好不好?我接受不了这件事情。” 应逐星不自觉扣紧手,低声:“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我很喜欢小野,我想和他过一辈子。” “逐星,喜欢是不能支撑两个人过一辈子的,”夏蕾说,“你想过你的眼睛没有?” 这句话准确无误地压在应逐星的软肋,沉重尖锐地刺破喉咙,令应逐星难以呼吸,指尖发白。 如果提及眼睛,其实有许多话可以讲,但那些话大多残忍、不近人情。夏蕾看着坐在面前的应逐星——从五岁到十八岁,应逐星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夏蕾深呼吸了下,到底不忍心讲出来,只说:“明天我去接平野回家,到时候你和他该说的都说明白吧。” 说什么? 无非是说分手。 她的话说得足够清楚、齐全,以为到此为止时,却听见应逐星轻声说:“阿姨,对不起,我不能和他分手。” “可能您觉得我不现实,理想主义,但我有在好好努力。这学期期末,我进了年级前五十,无论眼睛在这两年能否痊愈,都大概率可以考入重点大学。未来也会好好好工作,努力挣钱,会靠自己早点治好眼睛,不会拖累小野。如果日后,小野认为我是累赘,不想再在一起,我会尊重他的意愿。” 应逐星低声说:“但是现在,我……不能主动和他提分手。” 以十六岁为分水岭,前四年,应逐星在重复经历失去。 直至十七岁,荆平野接受他的拥抱开始,应逐星才找到解开迷局的答案,开始真真切切地拥有看似虚无的意义,发现即便无法视物,他也可以找到方向。 比起别人,他所拥有的或许很少,但弥足珍贵。 所以无论怎样 ,即便可能性只有1%,谁人都不看好,应逐星仍不愿意做先放手的人。他想争取。 夏蕾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沉默半晌,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起身直接离开了。 · 三十公里外的乡镇里,荆平野对此一无所知。 他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比赛。扔一根小木棍,投掷出去后,看黑豆和黄豆谁更快叼回来。荆玥压了黑豆,荆平野故意和她唱反调。 最后黑豆赢了,荆平野只好交出赌注——一大包夹心棉花糖,遗憾落败。 “来吃蛋!”奶奶遥遥喊道,“晚来没有啦!” 荆玥:“来咯!”撒腿就跑。 是宵夜,两碗甜口荷包蛋。吃完已经快十二点,荆平野准备睡觉时,发现手机没电,试了几次,才发现是插排坏了,本想趁起夜时去外面充电,结果太困,一觉睡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夏蕾已经到了。 妹妹先行上车,同黑豆坐在后排,荆平野坐在副驾驶,脚边放着一堆零食。 车外,奶奶道:“有空再来玩,我这天天陪着老头子,无聊坏了!” 爷爷小声嘟囔着:“我都没有嫌你勒。” 荆平野摆手:“没问题!你们赶紧回去吧,爷你不要吃太多宵夜!” 爷爷:“这个家不能待啦,都说我。” “爷你多吃,奶奶也是,”荆玥也摆手,“回来也给我做。” 奶奶:“得!路上慢着点啊。” 一通寒暄后驱车离开。荆平野将手机充上电,心情愉快地哼歌。他问:“妈,这几天你想我了没有?” 夏蕾:“没有。” “真无情,”荆平野浑然不觉,又问,“应逐星在家里吗?” “在你爷奶家呆了一周,”夏蕾说,“不先问问你爸吗?” 荆平野愣住:“……还用问吗?我爸肯定在店里啊。” 他隐隐觉得古怪。正巧手机充电开机,荆平野打开消息框,发现应逐星有一通未接来电,随后一条语音消息。可能因为信号问题,转文字始终加载不出来,荆平野索性先不管,总归回家见面都能知晓。 车停在小区楼下,荆平野兴奋地跳下车,牵着黑豆大步跨上楼梯,咚咚敲门。门内很快传来熟悉的盲杖敲扫声,打开了。 荆平野直接抱了上去:“哥,我想死你了!” 身后是夏蕾上楼梯的脚步声。 本以为应逐星会有同样的回应,他却只是拍拍自己的后背,继而轻推开了。往常即便有家长在,他们也是可以交流的,拥抱再正常不过。 荆平野正困惑着,夏蕾已经上楼了:“别堵门口了,先进去吧。” 荆平野“哦”了声,连忙让开位置,开始换鞋。 现在刚八点出头,夏蕾把他们送到家后,应该就得回包子铺了。到时候也可以抱着!荆平野心情转好。 但夏蕾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坐到沙发上,招呼荆玥过来:“玥玥。” 荆玥走过来。 夏蕾:“这几天想不想妈妈?” 荆玥点点头:“超级想!” “玥玥都好久没有和妈妈一起睡过觉了,是不是?正好这两天,妈妈买了两本新的故事书,可以睡前读给你听,”夏蕾温柔道,“今天你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间,然后先来妈妈房间里睡觉,好不好?” 荆玥高兴道:“好!” 荆平野感到困惑,忽然,他看见夏蕾的目光投向自己,这无端带来一种被洞悉的不安。很快这种不安落到了实处。 夏蕾说:“平野,你收拾一下东西,这几天先睡你妹妹房间吧。” 荆平野茫然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今天就搬过去。” 荆平野正想说话,忽然手腕被握住,他下意识回头,看见了应逐星并无焦距的乌浓眼睛,一股不妙的猜想猛然冒出来,荆平野怔怔的,又看向夏蕾。 荆玥:“那我收拾什么东西呢?” “先收拾枕头和小被子——” 荆平野突兀道:“我不想搬。” 夏蕾头都不抬:“必须搬。” “我为什么要搬?” “房间太小了,你和逐星两个人睡不开。” “我没觉得小啊!” “不管怎么样,今天都要搬,”夏蕾说,“我没有和你商量。” 往常在家里,即便是幼时的荆玥,无论大小事宜,大人都会征询意见,从没有过不准商量的专断结论。荆平野难以置信,不自觉提高音量:“我不想搬为什么也——” “小野,”应逐星忽然出声,声音不大,“妹妹还在这儿。” 顿了下,又声音很轻地说:“……别和妈妈吵架。” 夏蕾揉揉荆玥的头发:“你先回房间收拾,等会儿再出来,好吗?”荆玥左顾右盼,明显很迷茫,但还是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回了房间。 荆平野不明白为什么离开一周,一切毫无征兆地天翻地覆。电视剧里俗套的分开情节,居然是现实主义的手笔。 待荆玥关上房门,夏蕾收回目光:“晚上搬去妹妹房间。明天的话,逐星跟着我们去店里,平野的手机也先交给我。毕竟快高三了,先好好复习。” 说罢起身:“我先回店里,你今天在家收拾一下吧。” 夏蕾没有再同他们说什么,提包离开家里。门关上后,应逐星才握住了他的手。荆平野眼睛有点红:“怎么回事啊……” “去卧室吧,”应逐星说,“别让妹妹听见。” 回到卧室后,应逐星大致说了清楚。总归是发现了,但荆平野想不明白哪里出现漏洞:“我觉得我们表现得很好啊!”他又问,“我妈还说什么了?” “说让我和你分开。” “不行!”荆平野立马说,“你没有屈服吧?” “……怎么可能,”应逐星叹气,以尽量轻松的口吻玩笑道,“你好不容易才答应和我恋爱,再怎么着我也得努力争取下。” 荆平野松了口气,但又忧心忡忡起来:“那现在怎么办,我真的要搬去我妹房间吗?” “先搬过去吧,”应逐星顿了下,轻声说,“毕竟我的情况特殊,阿姨一时接受不了也在情理之中,她是为你好。” 无论面对夏蕾时如何据理力争,如何坚定,应逐星仍难免会因为他的眼睛自卑,但荆平野却说:“你哪里特殊了?你只有脸帅得特殊。” 那点坏情绪顿时腾空了,应逐星不合时宜地笑起来。 好像无论多困难,荆平野都可以大事化了,应逐星说:“那也不能因为我和阿姨顶嘴,也别惹她不开心,我们先慢慢来。” 荆平野不太情愿,但只能说“好吧”,他又说:“但我的手机收走了,以后白天也不能见面。” “晚上还可以见面。” “那也不能一块睡觉,”荆平野小声说,“你都一个星期没抱我了。” 应逐星听话地抱住了荆平野,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又同他接吻。亲了一会儿后,荆平野绷紧的神经才放松下来,变得委屈,眼睛红红的。 “不会分开太久的,”应逐星说,“我向你保证。” 这样的保证并无效用,但因为是应逐星说出口的,荆平野选择相信。 他“嗯”了声,脸埋在他的肩膀处,继续让他抱着。 这一阶段的策略基本定义为静观其变,顺势而为。在无法见面的次日来临前,这个白天变得尤为珍贵,两人几乎都在一起,手也没怎么放开。 收拾房间时,荆玥忽然开口:“哥哥,你们不一起了吗?” 荆平野说“是的”,答应道:“我不会把你房间弄乱的。” “因为我,你们才不能一起的吗?”荆玥有点忧伤,“我好像是电灯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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