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张单薄的检查单就在兜里,荆川拿出,挑着捡着念,“胃癌腹腔转移、腰椎转移,右侧骼血管旁肿大淋巴结,L3椎体及附件骨转移……而且已经出现很严重的黄疸。” 严重黄疸的出现,基本就宣告了死期将至。 应逐星的指甲重复扣弄着盲杖,“嗯”了声。比起昨晚楼道里的崩溃,他表现了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现在身体应该很不舒服,”荆川有点于心不忍道,“你可以多陪陪她,不要留下遗憾。” 应逐星声音发哑:“我会的。” 车子停在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他们坐直梯上楼。徐瑶抢救之后安排在重症监护病房,还没有苏醒,应逐星换上隔离衣后进入病房,只听得见仪器和氧气罩的声音,也无法看到她的样子,只能握着她的手指。 从ICU出来时,夏蕾刚从医院食堂回来。 “医生说,你妈妈明天就能转入普通病房,”她说,“别担心。” 但胃癌已经到了晚期,后续治疗也只是徒增痛苦,苟延残喘而已。 应逐星轻声说了“谢谢”,他打开一直抱着的布袋,里面是几捆钞票,面额从一百元到一元都有,应逐星无法区分,于是将那袋子钱递了过去:“昨天晚上应该花了很多钱,谢谢您和叔叔照顾我妈。” “这是你妈妈的存款吗?”夏蕾问。 “嗯。”应逐星点点头。 荆川接过袋子,大致清点,里面的钱也不过杯水车薪。他和夏蕾对视一眼,只假装抽拿了里面的钱,故意弄出声响,又将布袋还了回去。 “有想好以后怎么办吗?”夏蕾又问。 “之前医生说过,我妈的生存期只有一两个月,时间不多,”应逐星低声,“我想找找方法……让她多少过得舒服一点。其他的,走一步算一步。” 荆川问:“你联系得上你爸爸吗?” 应逐星说:“联系不上,他换了号码,跟我妈离婚以后没有再联系过我们。” “他不知道你妈和你的情况吗?”荆川怒道,“就这样走了?” “他走了之后,我妈才查出的胃癌。”应逐星很平静,没有提及自己。 夏蕾又问了应逐星家里其他亲戚的情况,徐瑶是家里独女,父母已经离世,之前为了治应逐星的眼睛到处借钱,和那边亲戚也关系很僵,大多也指望不上。 “那你这两天怎么办?”夏蕾忍不住说,“要不先来我们家里住着。” 应逐星拒绝了,笑了笑,只说:“我等我妈出院。” 病房里银白色的灯光,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地渗透,冬日的窗外只有枯枝杂杈,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生机。夏蕾这才发现应逐星很瘦,骨骼随着年龄抽长,好像要一夜之间让他撑起所有。 应逐星是很知道分寸的人,不肯麻烦别人。夏蕾不好再要求什么,却也不能袖手旁观,只能另想其他方法搭把手。 离开医院时赶上了早高峰,他们堵在车水马龙里缓慢前进,交通电台里,两个主持人还在互相打趣,播报着拥挤路段。 夏蕾:“这么活着真挺苦的。” “那总不能要死要活的,”荆川道,“日子还得过。” 车辆缓慢爬到路口处,荆川忽然道:“之前咱开那个包子铺的时候,人家租金一年要5万,咱5万都掏不出来。找谁谁都不愿意借,差点去‘坐地抽’,只有徐瑶他们家借了。” “开了两年店才还上,”夏蕾叹了口气,“人还没要利息钱。” 荆川道:“好人没好报,你说这凭什么?” 面对很多困苦,旁人无法解开,只能多说两句“凭什么”,像是说得多了,公平的称自然会回到平衡。 沉默了会儿,夏蕾忽然道:“回头拿点钱给他,好歹别让小孩这么有负担。” “行。”荆川道。 晚上,荆川留店看包子铺,夏蕾打包了粥和包子,特地送到了医院去。应逐星却不见身影,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开车快到小区时,在门口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熟悉身影,连忙停车,打开车窗叫了声:“逐星!” 应逐星定住脚,回头,他仍是穿着昨晚荆平野给他拿的那件加绒卫衣,应逐星循着声音走近,盲杖碰到车轮的边缘。 “我去医院都没找着你,”夏蕾说,“上车吧。” 她替应逐星打开了车门,应逐星道谢之后,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夏蕾把仍是热乎的包子递给他:“还没吃饭吧?” 热度隔着塑料袋烫着手心,有很浓的面香,应逐星低头,说:“谢谢阿姨。” “怎么没在医院?”夏蕾重新开动车辆,“回家来拿东西吗?” 应逐星迟疑了下,道:“不是。” “那来做什么?”夏蕾问。 “去找中介,”应逐星说,“我想把房子卖了。”
第06章 自行车 应逐星说这句话的语气没有什么变化,很平静的陈述,像只是讲他今天出了趟门。 “卖房子?”夏蕾很吃惊,“你和你妈商量了吗?” 说说出口,夏蕾才意识到不妥当,果然,应逐星说:“她还在昏迷,没有办法和我一起商量。” 车载电台正在播放张国荣的歌,夏蕾调小了电台音量,对应逐星说:“逐星,还不到这一步。” 应逐星沉默。 夏蕾问:“现在缺多少钱?” 应逐星摩挲着盲杖的顶端,欲言又止,只说“挺多的”。冬天的阳光温度很微弱,穿过车窗玻璃,在应逐星的脸上形成明明暗暗的光影。 “房子先不要卖,这附近的中介水深,你容易被骗,”夏蕾最后说,“等你妈妈情况好转,你和她好好商量,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的。” 应逐星“嗯”了一声,说:“好。” 晚上。 荆平野在家里呆了一天,主要活动是做饭、看电视。冬天五六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家里的包子铺一般到晚上十点才关门,因而荆平野和妹妹很是放心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不必担心被发现——家里的规矩是,写完作业再开电视。 然而作业总是写不完的,倒不如先把电视看了。 “妈妈好像回来了,”荆玥耳尖道,“我们关电视吧,哥哥。” 荆平野挥挥手:“不可能,这个点太早了。” 话音刚落,钥匙捅入锁眼的声音传来,荆平野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拿起湿抹布,扔到电视机后面降温。 果然,夏蕾开门进来,在玄关处换鞋:“今天作业写完了吗?” “还差一点点,”荆平野道,“马上完成。” 荆玥看了一眼荆平野,也跟着说:“还差一点点。” 夏蕾怀疑:“没一直看电视?” “哪能!”荆平野义正言辞,胳膊肘碰了碰荆玥,荆玥大声道“没有”。荆平野正准备溜进卧室,身后就传来了夏蕾发现湿抹布后的怒声:“荆平野,给我过来!” 所幸抹布没有太湿,水不至于流进去,夏蕾提着荆平野的耳朵再三教育,这才放过了他,荆玥趁机偷偷回了卧室,假装无事发生。 厨房响起切菜声后,荆平野进去,拿了板凳,坐在旁边帮忙择菜,问:“妈,医院那边怎么样了?” “还好,”夏蕾道,“过两天能转普通病房。” 荆平野“哦”了声,迟迟没有听见夏蕾说起应逐星的事情,只好又问:“那应逐星今晚还住我们家吗?” “他住自己家里,我刚和他一块回来的,”夏蕾道,“怎么,想跟人家挤一床啊?” 荆平野嘟哝着:“……才没有。” 晚饭是简单两道家常菜,吃完饭后,荆平野准备出去遛狗,夏蕾却叫住他,荆平野迷茫地跟着她进了主卧,看见夏蕾从衣柜里拿出一捆方正的纸包:“等会儿黑豆我去遛,你去一趟402,给应逐星送过去。” 荆平野掂了掂,猜测道:“钱吗?” “对,”夏蕾说,“你等会儿自己上去。” 荆平野有点茫然:“你不和我一起去送吗?” “我是大人,”夏蕾言简意赅道,“很多话不好讲,你去吧。” 荆平野低着头,抱着那捆纸包:“好。” 春节已经过去一周,外面断断续续仍有燃放烟花的,争着消耗存货。荆平野站在402的门口,老旧小区的门铃都是摆设,不响,他拍了拍房门:“应逐星!” 拍了没两下,门内就传来盲杖敲地的声音,应逐星打开了门。 应逐星站在门口,身形清瘦,盲眼毫无焦距地落在身前,似乎有点出乎意料:“……你来找我吗?” 荆平野看到他的身后一片漆黑,室内没有开灯,只有烟花偶尔闪过的斑斓光亮。 他一个人在家里,所以连灯都不用开。 荆平野忽然觉得很不好受,原本他只是打算钱送到就走,当下变了主意,装作很轻快的语气:“不然呢?应逐星,你请我进去坐坐。” 应逐星迟疑了下,点点头:“好。” 作为待客的基本条件,应逐星摸索着按开了客厅的灯,侧身让开空间。灯光亮起后,荆平野看见地上有堆积的杂物,平铺着的纸箱板子,空气中的中药味比起上次来要淡很多。 “可能有点乱,”应逐星提醒他,“别摔了。” 荆平野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他走了两步,犹豫要不要回头扶着应逐星,避免他磕绊着,就看到应逐星盲杖敲敲点点,倒是走得很利落,想来是自己的家,布局一定比他熟悉的,荆平野觉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了,只好悻悻收回手:“你在大扫除吗?” “嗯,”应逐星坐在沙发上,两人相对无言了两分钟,应逐星终于问,“你来有什么事吗?” 没事不能来找你吗? 放在以前,荆平野一定会这样质问。但放在当下,只会显得无理取闹。荆平野心情有点差,说:“我妈让我给你送东西给你。” 纸包没轻没重地扔进了应逐星怀里,应逐星毫无防备地吓了一跳,下意识接住,开始很小心地摸腿上的物件。他的手很漂亮,修长,骨节分明,右手无名指的手背处有一点小痣。荆平野想起,小时候玩游戏,忘记出于什么目的,他和应逐星用水笔给彼此画过戒指。 应逐星问:“这是什么?” “钱。”荆平野说。 在听到“钱”这个字眼的时候,应逐星僵住了身体,握着纸包的手慢慢收紧了,他的腰板挺得很直,却低着头,灯光落下来,阴影遮住了眼睛,因而荆平野能看见应逐星紧紧抿着的嘴唇,他张了张嘴,只说出一个“我”字。 手指蜷起,又放开,那捆钱对于他而言成了一团烫手的火苗,应逐星像是想把这捆钱推回去,但最终应逐星什么都没有做,声音发涩:“等这个月过去,我会还的。” 荆平野看着这样的应逐星,忽然想起,他在小卖部问应逐星要不要一起回去时,以及他看着应逐星吃饺子时,应逐星的脸上都曾出现过类似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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