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逐星只是笑了笑:“你那可是一中。” 荆平野刚要说话,忽然听见了公交车闷闷的气流声。 “哎,车来了,”荆平野正要火急火燎地上车,一时忘记了围巾,险些拽走了应逐星,他连忙解开围巾,一股脑堆在了应逐星脖颈处,飞快道:“送你了,拜拜!” 公交车里人太多,只能从后门挤进去,荆平野好不容易站了上去,把钢镚交给前面的人,一个个传进投币箱内。 门应声合上。荆平野松了口气,朝外看去。 冬日天黑得早,路边的灯已经高高亮起,凄凄冷冷地照着,雪花一粒粒落下,荆平野看见应逐星站在公交车站的广告牌前,脖颈处的红色围巾乱七八糟的,雪落在他的头发上,很好看。 荆平野趴在窗户打开的缝隙,喊道:“回去路上慢点,应逐星!” 应逐星抬头望向他的方向,笑了起来。 忽然,一阵铃声响了起来,应逐星拿出手机的同时,公交车缓缓驶动,树影后掠,雪花吹进眼里,如同滴入水里漾开了的油彩,莫名让荆平野的心里生出点动荡的预感,他趴在玻璃窗上往后看,嘴里的热气在玻璃上凝出水汽。 朦胧不清的画面里,荆平野看见应逐星接起电话,嘴巴动了一下,眼神毫无焦点地落在前方。 公交车离开站点,荆平野再怎样努力,都听不见应逐星的的声音。 直到四天后,荆平野才知道,这个电话是利群医院打来的。 内容简洁,只有李莹护士的一句话,说: “小应,你抓紧来趟医院吧,你妈妈可能要不行了。”
第22章 录音 听到这句话时,应逐星耳朵里嗡鸣,以至于听不清李莹的话,大脑一片空白,他听见自己说“我马上到”。 挂断电话后,应逐星在路边想拦一辆出租车,但由于下雪,连出租车也稀少,应逐星向前倾斜着身体,招手,喊了几声“有车吗”,然而车流的喇叭声,路过行人的喧闹与这座城市的嘈杂混合在一起,每一个车辆都没有停下,呼啸而过,应逐星孤立无援地挥着手,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晚一分钟,意味着他见到徐瑶最后一面的几率就小一分。 “你要叫出租车吗?”忽然身旁传来女声,“我有车,可以载你一程。” 应逐星手脚冻得僵硬,声音也发抖:“我想去利群医院,麻烦你。” 车子在路边停着,那人敲了下车门,应逐星循声上车,闻见了车里的马鞭草的香气。这是位年轻的女士,车子一路飞快地开至医院,女士连钱也没有收,甚至主动替他打开右侧车门。 “南边是正门,”她说,“快去吧。” 应逐星仓促下车,忘记自己有没有说声谢谢,盲杖发出频率很高的敲击声,路上摔了一回,应逐星爬起来。 后来想起时,这段记忆如同断裂,许多细枝末节无法填充,应逐星忘记自己疼不疼,他只是在本能的驱使下进医院、按电梯、上楼。 李莹见到应逐星时,他棉服上有雪水,脸色很苍白。听到正在手术的消息后,手术中的红色光影照射在应逐星的脸上,将他钉在原地。 “先坐一会儿,”李莹扶着他的胳膊,带到候诊椅处,“要喝点水吗?” 应逐星抬起头,那双盲眼没有焦距,如同死水:“我想进去看看我妈。” 李莹迟疑道:“我去问问。”她前去找医护人员,半分钟后,李莹带着应逐星去更换无菌服。应逐星进入手术室,他闻见了很浓的血腥气味,想起方才李莹所说的话。 “她突然又吐血,我们都以为跟前两天一样,吐一会儿就停了,结果心跳骤停。” 流那么多血,一定是很疼的。应逐星想。 心脏复苏和除颤仍在进行,应逐星听到了徐瑶微弱的呼吸声,李莹将徐瑶的手放进他的手里,应逐星站在那里,忽然感受到徐瑶的手指动了动,一旁医生喊道“有心跳了,有心跳了”,应逐星抖着声音,几乎站不住,他蹲下来,额头抵着徐瑶的手背,叫了声妈妈。 他听见徐瑶很轻很轻的声音,一缕烟尘似的荡进他耳朵里。 然而并没有奇迹的发生,徐瑶的心跳再度消失。 抢救时间持续十分钟,三月的最后一天,徐瑶宣告死亡。 她最后遗留的话是:“别难过,好好生活。”只有七个字。 手指残留温热,应逐星蹭了一下她的手背,浑浑噩噩地站起身,离开手术室。脱下无菌服,李莹将红色的围巾还给他时,应逐星忽然想: 我没有妈妈了。 “其实你妈妈走的时候没有很痛苦。今天上午的时候,旁边小学来表演节目,她和一个小女孩聊得很开心,那个小女孩还给他跳了舞,”李莹看着应逐星,忽然于心不忍,最后只说,“她还有留给你的东西,我等会儿拿给你……节哀顺变。” 应逐星抱着围巾,点点头,李莹离开后,他坐在候诊长椅上,脸埋在围巾里,里面仍残留着一点荆平野的温度,应逐星哭了。 一会儿,李莹将徐瑶的遗物交给他,放在一口米白色的布袋里。应逐星没有打开,徒劳地攥着。右手的痣在冷清的灯光下,如同一道贯穿心脏的弹孔。 之后是机械通用的流程,去签字,结清费用,一张死亡证明的单薄纸张。有人向他推荐丧葬一条龙服务,竭力证明便捷与省力。这种语言对于应逐星而言陌生而晦涩,他只是听,一言不发。 夏蕾和荆川赶到医院时是晚上七点,应逐星仍坐在那里,灯光落在身上,说不上来的孤单。 夏蕾坐到应逐星的身边,看到死亡证明后没有说话,许久吐了口气,轻声问应逐星:“吃饭了没有?” “吃了,”应逐星说,“下午小野做了蛋炒饭。” 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了,只是嗓子很哑。 荆川去和医院人员交涉后续事宜,夏蕾接了杯温水,塞进了应逐星手里。水汽蒸腾进眼睛里,带来酸涩的感觉。 那些诸如“节哀”、“不要难过”的话,夏蕾说不出口,她都做不到的事情,一个十六岁的小孩又怎么完成。 而应逐星只是坐在那里,或许因为宣告死亡时已经哭了一会儿,现在他并没有强烈的悲哀与难过,感官如同停止运作,只是觉得很累。 “学校那边的话,你把你们班主任的电话给我,我给你请个假。之后的事情我跟你叔叔帮你处理,你不用操心,”夏蕾顿了下, 问,“你妈妈有选好的地方吗?” 这自然指的是墓地选址。 应逐星:“之前她和我说过,她想要海葬。” 滨城边际有一片海,幼时的夏天,父母都会带他来海边,提着塑料桶捡贝壳和小螃蟹。波光粼粼,他低头看见自己满脚泥沙,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在进入临终关怀医院的第三天,徐瑶就提出,未来死亡之后,她想海葬。前半生为孩子忙碌,后半生为疾病困扰。然而海水漂流不息,她也可以到处去看看,自由自在的。 夏蕾眼眶泛红:“行,知道了。” 之后几天,应逐星学着处理徐瑶去世后的相关事宜。社会中的一切都有其秩序与流程,对他而言轰然坍塌的死亡,对旁人而言只是稀松平常。 包子铺关了两天的门,腾出时间来处理这些事情。应逐星眼睛看不见,如果单凭自己,很多事情都难以处理妥当。 没有举办追悼会,只有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 第三天,应逐星亲手将骨灰撒入滨海。海风的气息扑面而来,应逐星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荆川边开车边问:“我听医院里的人说,你妈妈给你留了遗物,打开看过了没有?” 应逐星摇摇头:“还没看。” “回去看看吧,”夏蕾看见他眼下的乌青,道,“然后好好睡一觉,这两天你都没怎么休息。” 应逐星“嗯”了声,说:“谢谢叔叔阿姨。”之后就一直头靠着玻璃窗,什么都没再说了。 这几天,应逐星表现得都很平静,超乎同龄人的理智,在遗体告别仪式上,他围着条红围巾,保持安静缄默。人在面对至亲离世时,难过悲伤都是不可避免的情绪,嚎啕大哭也再正常不过,所以夏蕾不免担心应逐星的状态,但也无法劝他看开。 “看开”需要时间,而不是话语。 晚上,应逐星回到家。他感到疲惫,闭上眼睛却又很清醒。坐了很久之后,应逐星找出了徐瑶遗留下来的布袋,第一次打开了它。 之前之所以没有打开,是出于一种自我欺骗。 好像他不打开,徐瑶就没有离开一样。 布袋上起了毛球,是之前装钱的布袋。上面有医院里酒精的气味,应逐星拉开锁链,摸到里面一共有三样东西:金属质感的长方形物体,耳机,以及一个本子。 应逐星拿着第一件物品,手指摸索着找到开关。应该是一个MP4,插入耳机后,应逐星听着指示打开了里面的录音文件。一共两条。 【录音片段一】 “逐星,我是妈妈。” “这几天,我总觉得自己的日子大概到了。看电视剧上,人要离开的时候,总要留下点什么。但我握不住笔,你的眼睛也看不见,我就让小李帮我在商场买了个带录音功能的MP4,想着念给你听。但这录音一打开,我有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可能说得乱,你别嫌弃妈妈啰嗦。 前两天你夏阿姨来看我,我问了你的情况,她说你很乖,很很懂事。虽然你夏阿姨一家愿意收留你,但你也要记得在旁人家里,手脚要勤快,说话也要中听,听到大人动筷子了自己再吃。毕竟不是在自己家,凡事都要更懂事一点。 另外,离回春还有段时间,要记得多穿衣服,夏天也不要贪凉快吃太多冰糕,不要在运动之后喝冰水,身体会遭不住。我记得平野会做饭,你多跟他学,少去外面吃,我看新闻说好多都不干净。 这个袋子里有一张存折,里面有10万的余额,这是一年前我跟你爸爸离婚的时候,他留下来的财产。我知道你怨恨他,但这笔钱你还是要留下,一来,寄居在他人家里,白吃白喝总是不好;二来,你上学也需要用钱。家里的东西,那些家具啊什么的,都可以卖掉。钱要用在刀刃上,你是个懂事、聪明的孩子,其实我不需要教你太多,你一定明白。(中断)” 【录音片段二】 “刚才不小心按到停止键了,我都不懂,让小李帮我看的(笑)。捣鼓捣鼓又打开一份,其实话说到这儿,好像已经足够了,但还是想再聊一点。 这几天,我一直会想起你小时候,想起你第一次学会叫‘妈妈’的样子,笨笨的,像嘴里咬着奶嘴,说得很含糊,但我当时一听就哭了,我想,老天爷,这辈子让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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