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怕什么呢? 想到母亲说的“哥哥和弟弟不一样”,想到爷爷说的“你和其他男生不一样”,想到老师说的“你和那些坏学生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人和人本来不就该是不一样的吗?不一样原来是解决人生所有矛盾的答案啊,原来那些让人感觉痛苦到麻木的事,都是因为“你不一样”。 秦阅航所回避的,所厌弃的,从愤怒哀伤演变成漠然无视的,应该也和“不一样”有关吧。 秦阅航擦了擦谭霁的嘴角,表情和语气都温柔:“不说就不说吧,客厅凉,出了汗不能吹风,我把杯子放回厨房就抱你回卧室,我抱着你睡。” 回了卧室时被子里的热气已经散了不少,秦阅航怕谭霁觉得冷,又替他掖了掖被角。在他给谭霁今晚第二个晚安吻时,谭霁把手从边缘压得整齐的被褥中抽出来,摸摸秦阅航的脸,秦阅航的头略微向谭霁手的位置倾,感受着谭霁的指尖最后停在那个快要愈合的伤口上,“还疼吗?” “这都被打多久了,怎么会疼?” “我高中的时候被打过,疼了半个月,伤在脸上,吃饭痛,睡觉痛,就连喘口气扯到肌肉都疼。上课不方便冰敷,只能抹药膏等它慢慢自然痊愈。有段时间肿的就像在我的脸上又长出一颗头,很搞笑,我都不想照镜子。”谭霁和秦阅航的腿在薄薄的被单下交叉缠绕着,仿佛本就亲密相连的根系交错的两棵树。 “怎么会被...”秦阅航的问句还没讲完,谭霁就顾自向下说:“那段时间爷爷去国外了,我问爷爷,为什么不能带我去呢?爷爷说我上高中了,每一秒都很关键,不能耽误。而且等我到了大学就能出国生活了,不必急于一时。” 秦阅航不擅长安慰人,他并无太多可供学习的范本。很长一段时间里,父母的压力比他更大,很多时候秦阅航的沮丧和抱怨还来不及吐露,就被生活磋磨粉碎,被迫再度吞咽这些苦涩的因果。他只会告诉自己“都会过去”,但他不想跟谭霁说这种毫无意义的废话。 秦阅航把谭霁的身体尽可能地揽进自己怀中,试图用肌肉和骨骼将造成谭霁噩梦的根源隔开。谭霁的声音闷闷的,但叙述连贯,仿佛憋了很久,只待今日。 “在爷爷回来之前我没找过老师,打我的人不是我们学校的,追查起来很困难,何况只是脸上的一点小伤,没造成财物损失,没人会费这个精力去管。重点高中只要成绩,只要没残废都该坐在书桌前二十四小时的学习。至于同学们...本来他们对我的评价就不算太好,虽然不至于幸灾乐祸,但没人问,没人理,都是常态。” 秦阅航的手指悄悄从衣物和谭霁脸颊形成的缝隙中伸入,试图去抚摸过去时空的谭霁脸上的伤痕。他没摸到眼泪,反而更不放心。 “爷爷回国的时候,我的伤还没养好,他发了很大的火,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他马上去找了老师给我办了转学,要从A市转到B市,那年我都高二了,很多人都劝我和爷爷,再忍一年吧,很快就过去了,那两个人也打电话回来,说现在转学没办法读重点高中,只能去普高,不利于学校的申请。” B市的教育资源远不如A市,在录取时全省都是同一条分数线,谭霁能在B市考上A大不知道要额外付出多少努力。 “最后我还是转了,我求爷爷,原本以为他不会答应,但爷爷说,他觉得那两个人对不起我,没照顾好我,我过得够苦了,他不想我再被欺负。爷爷为了我在B市买了新房子,一把年纪还陪着我折腾。” 谭霁语调中无奈的哀伤仿佛让秦阅航跟随高中时期的谭霁一同挨了顿打,做不被支持的决定,然后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来不及后悔,被推动着向前,直到高考结束,上了大学。 可谭霁好像没在上大学后变得更快乐。 谭霁的十六岁在遭受不算“严重”的霸凌,而秦阅航的十七岁,擅长沉默,擅长接受冷眼,不擅长讨好,不擅长流泪。他的高中在谭霁说的那所重点高中附近,上学放学要从校门口前的一条小巷绕行才能到公交车站。附近还有一所技校,偶尔会有人在那条小巷里避开监控,做很多不上台面的事。 秦阅航有位初中同学在那所技校。两个人的父母曾是工友,后面秦家人遭遇火灾,搬离原本居住的居民楼后联系减少,但在制止暴力行为时报出这位“xx级一哥”的名号是很管用的。勒索斗殴的大多是不成气候的小混混,一听就怕,一说就跑。靠这个办法,秦阅航帮过至少五个人。 谭霁恰在此时抬眸与秦阅航对视,眼睛很漂亮,圆而大,专注看人时有无辜且天真的纯粹。 迎新那天很热,谭霁的发尾沾了汗水,贴在额角,留下弯曲的黑色纹路。在他见到分配给他的志愿者秦阅航时,有些没礼貌地盯着秦阅航看了几秒,眼里翻滚又降落的情绪秦阅航并未深究,但他始终觉得那双眼睛令他感到十分熟悉。 合租的一年中,秦阅航和谭霁交流时,也会用“和人说话时要对视”作为借口,尽量不错过每个看清谭霁双眼的机会。他一直找不出做这种诡异行为的原因,直到今夜。 他见过谭霁,在那条窄巷里。 —— 秦阅航无师自通地在十七岁学会了抽烟。 抽烟是很容易的,搞到烟,找到火机,去没人的角落,压下按键,火苗会窜出来,几秒钟内烟头处的烟丝卷曲,空气里只余惨白的烟雾。有人说抽烟能解压,秦阅航在尝试之前从来不信,觉得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谎话。直到他抽上第一根烟。 是不错,比刀割在手腕的痛觉更让人清醒,还不会流血留疤。烟草会摧毁肺,损伤呼吸道,但对精神健康的活动大多对身体有害。秦阅航时常在悲观和乐观中反复,烟能让他镇定,不在冲刺高考的紧要关头担心未来,所以他开始在每天晚自习前的吃饭时间去窄巷中点一根红塔山,因为肯卖他烟的商店老板只给他这个。 遇见谭霁是在很平常的一天,一个周五,隔壁重点高中可以提前离校,住宿的学生大多赶在晚自习之前回家,周日下午再回。秦阅航从烟盒里倒着磕出一根烟,倚在墙角,从校裤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抵在指尖转上两圈后点燃,烟蒂静默的燃烧。 四月的风凉爽,送来附近夜市的人声嘈杂,学生的嬉闹交谈。快一模了,秦阅航有些紧张,原本想趁抽烟时放空,思绪却流转回刚才没算出来的数学题上。那一步要代哪个方程来着?K放对位置了吗?联立的公因数提没提对? 秦阅航偶尔会希望自己的听觉不那么敏锐,但是很难。夜风里有令人作呕的辱骂声,从一墙之隔的另一段巷口传来。秦阅航挥了挥眼前的烟雾,不太有素质地把烟摁灭在一旁的垃圾桶顶,朝声音来源的方向走去。 为首的刺头秦阅航很眼熟,上次就是他在这里勒索隔壁高中的好学生。秦阅航和这人称兄道弟,搬出初中同学,象征他们“师出同门”,才在不动手的情况下将人送走,将同学救下来。但今天,这帮人再次打扰了他为数不多的清净时刻,他很累也很烦,不想虚与委蛇地社交。 秦阅航递了根烟给混混头目,手扬起来挥了挥:“借一步说话。” 其他小弟很有义气地要跟上,混混头拦下了他们。两个人回到秦阅航刚刚抽烟的另一条巷,秦阅航把打火机丢给那人,盯他点燃后,示意他凑近点:“兄弟。” 混混俯身倾耳去听,秦阅航勾上他的肩膀,一拳打在他的腹部,接一记右冲膝,手臂用力向后勾着那人脖颈,扫腿放倒人在地面上。他擒住混混挣扎的手,从另一个裤子口袋里拿出他随身携带的匕首,凌空一甩,刀刃挥出,抵着颤抖不止的喉结,刀尖陷入很小的弧度,却隐隐有血光渗出。 秦阅航从那人嘴里把烟抽出来,看他要叫,眼疾手快反转烟头,微弱的火光熄灭在混混惊惶吐出的舌面上。秦阅航又在他肚子上踢了两脚,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回到那群混混身边,低声和其中一位说:“你们老大刚刚接了个电话就跑了,说二中那帮人约了要和你们今晚在人民广场打一场,来不及通知你们了,让你们赶紧打车跟上。” 社会青年大多头脑简单而执行力强。听后众人居然不疑有他,飞速奔离。窄巷顿显空旷,秦阅航蹲下把半倚在墙根的同学扶起来,用手指抹掉他嘴角的血痕。 秦阅航救人完全出于微弱的怜悯和正义感,并不指望当事人记住他感激他再送面锦旗。暮色垂落,巷深,街口的路灯光洒不进来,隔出昏暗的一片区域,秦阅航挪动位置将灯光遮挡的更严,让面前男孩的情绪可以短暂停留,不必在乎丢脸,哪怕他想流泪,秦阅航也会装作没看见。 但他没哭,一双眼倔强地盯着秦阅航,瞳仁大,镜面般映出此刻的秦阅航。秦阅航不欲邀功,本来就是他多管闲事,看看时间快上晚自习了,他站起来朝男孩伸手,没说话,意思是想拉他一把。 男孩借着他的力气晃悠悠站直了,低声说“谢谢”,慢步踩着秦阅航的影子出了胡同。秦阅航出巷后便跑起来,朝着学校的方向奔去。他跑到校门口后略一思考,干脆送佛送到西,和保安说有人在霸凌同学,拜托他去“案发现场”看看,保护受害人。 受害人的外伤已经痊愈,看着漂亮,精致,哭过之后有迷人的脆弱。他的睡衣和秦阅航是同款不同号,衬得人脸小下巴尖,低着头时就连偶尔轻摆的发丝也是仿佛计算过弧度的迷人。 但秦阅航能看见,受害人的心上那道漏风流血的破口,在几年后仍未愈合。它残忍地折磨着秦阅航的爱人,让他在深夜惊疑无措,让他沮丧流泪。 谭霁感受到秦阅航的沉默,他知道秦阅航喜欢揽责任,说过很多次“没能早点喜欢上谭霁是一种错误”。他不想再听秦阅航说这种完全不必要的解释或空谈,他不需要,他喜欢秦阅航,不是为了看秦阅航愧疚。 他告诉秦阅航:“在A大见到你那天,我好高兴。你没认出我的时候我确实很失落,但你帮了我,救了我,你不需要记住我是谁,我记住你就好。其实我也有错,我忘了在见面之后再感谢你一次。不论你是addendum还是秦阅航,不论你能不能说话,我都会喜欢你的。”
第28章 27 谭霁说了太多话,很快就困得厉害。秦阅航看谭霁眯着眼睛浑浑噩噩便止了话头。他留了一豆夜灯点亮他身体无法庇护的黑色角落,在微弱的光线中看了谭霁少时,无可避免地感到愧疚和后怕。 第二天谭霁起床时,秦阅航在厨房做早餐。等简单的食物端上餐桌后,秦阅航问谭霁:“回家的票定了吗?” “还没,我现在定一下。”A市到B市的高铁不算多,谭霁挑了下午两点左右的一班。秦阅航帮他把鸡蛋剥好,很突然地说:“帮我也买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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