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咬胶和拖把公仔,给北灰。” “没了?” 林晃摇头,“没了。” 邵明曜定定地盯了他数秒,而后直接拉开登山包,一通拨拉翻找,片刻,手忽然一顿,放轻动作抽出两本书来。 一本彩色拓印风,一本黄黑撞色手绘风。 《剑桥往事》和《大英博物馆在倒塌》。 林晃神色平静,“陪表弟逛书店,姑非要给你带点东西。” 邵明曜“啧”一声,把书正着反着来回瞅了几遍,“姑真好,我喜欢。” “嗯。”林晃垂下眸,“喜欢就好。” 拉杆箱轮子咔啦咔啦地转,两人慢吞吞往坡上走。 林晃落后半步,一路抬头看着邵明曜的侧脸放空。走到中段,他往坡顶一眺,惊讶道:“雪没了啊。” 老杏树只剩光秃秃的树枝。 邵明曜“嗯”了声,“年初一升温化雪了。” 林晃:“可惜没拍照。” 邵明曜看他一眼,“不可惜。” 林晃不和他辩,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直到站在自家门口才恍然大悟。 “邵明曜,我家灯泡怎么亮着?” 小院并不如预想中漆黑,温暖昏黄的光从院里漏出来,把院门外都照亮了。 林晃拧钥匙进门,果然——不仅开着灯,还换了个超大功率的灯泡。 “邵明曜——” 邵明曜扶着拉杆箱跟进来,云淡风轻道:“哪有人家大过年黑灯的。” 站着说话不肉疼。 林晃拉下毛衣领,顺便摘了口罩,“灯泡费电。” 爷不在,北灰也不闹,整条坡街好像只有他俩,每个字都像有回音似的。 林晃的声音透着十足的不高兴,但他嗓音又低又轻,好像越是不高兴,就越搔得人痒痒。 邵明曜看了他一会儿,“刚走神了,你说什么?” 林晃瞪他,“我说灯泡费电。” 他站在灯下,眼睫上镀了一层细密的光点,瞪人时睫毛会颤,泛起涟漪。 邵明曜还是没吭声,只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视线掠过那一对黑眼仁,被冻得泛出一层粉色的鼻尖,还有那串久不见了的刺青。 从最上面那只蝴蝶开始,一只一只,一直数到唇畔。 “邵明曜。”林晃又叫他。 “嗯。”邵明曜收回视线朝他走去,“费电了,那怎么办呢。” 他站定到林晃面前,挨得有点近,微敛着下巴,垂眸看着林晃。 “原谅它吧,它只是想等你回来。” 林晃顿了一会儿,也垂眼看向地面,两道影子面对面,莫名其妙地就贴在了一起。 “它又不能自己开自己。”林晃低声争论,“我是在说你。” “我。”邵明曜声音更低一分,像染了些老院的寂寥。 “我也一样。” 林晃心尖一紧,眼睫不受控地轻颤,止也止不住。 好半天才定住神。 他抬眸看向邵明曜,“一样什么?” 邵明曜又不应声了。 他看着他,咫尺之间,呼吸在鼻息间兜转,难辨彼此。 邵明曜好像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 林晃正欲挪开视线,就被那只手抬起了下巴。邵明曜迫他微仰起头,拇指在那些蝴蝶刺青上按着、摸着、揉着。 一下一下,越来越重。 “邵明曜,你好像很喜欢这样。” “嗯。”邵明曜垂眸看着他,“是喜欢。” 揉搓够了,邵明曜收手,转身拿了放在桌上的那两本书,“走了。” 给爷和北灰的礼物没拿,外套也落下了。 林晃想喊他,但直到那身影消失也没张开嘴。 算了。反正就在隔壁。 林晃无所谓地拖着行李进屋,先把买的吃的放冰箱。 一开冷冻室门就听到一阵乒里乓啷的山体滑坡声,他紧急后撤一大步,还是被狠狠砸了脚。 “……” 包子饺子大花卷,酱肉肘子羊骨棒。 爷爱如山,山倒下来,砸得他脚背生疼。 林晃折腾好半天才把东西塞回去,小心翼翼关上门,忽地又想起爷给了压岁钱。 枕头底下果然有好厚一个红包,拿起来又发现下头还压着一张拍立得相纸。 林晃把它揭起来,对着怔了好一会儿,方才后知后觉邵明曜在坡上那句轻描淡写的“不可惜”是什么意思。 照片上是压满白雪的老杏树,下书两行钢笔字,遒劲洒脱。 【推门昨梦浮,一絮堕纷纷*。 ——摄于年初一清晨。SMY。】 书没白挑。 原来他也有新年礼物。 * 第二天英华高三开学,林晃天没亮就起床,静悄悄出门,独自穿过羊肠巷。 到体育场时晨光熹微,跑道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林晃愣了半天才缓慢起跑。 邵明曜穿一身白,迅速赶到他身边。 林晃问,“你不报道么。” 邵明曜说,“还早着。” “怎么不去英中跑。” “想着你会不会来。”邵明曜加快步频超过他,淡落下一句,“没想到,还真出现了。” 林晃撇嘴,摘了口罩迅速追上去。 晨跑十圈,跑完回家。 秦之烨和俞白等在校门口,要押送邵明曜去英华,林晃没去送,喊困,直接回去睡回笼觉。 睁眼近中午,点开手机发现列表更爆炸了,他木着脸从上往下数,发现邵明曜未经他允许,把他拉进了一个三人群。 群上亮着的小红点能把人吓死。 【smy:到教室了。】 【秦枝叶:好好学,震慑他们!】 【smy:嗯,以后你俩在学校罩着点林晃。】 【鱼肚白:你在说什么?】 【秦枝叶:罩着他点啥呢?】 【smy:他木,别让人捏咕了。】 【鱼肚白:……行。】 【秦枝叶:……明白了。】 【smy:真的明白了吗?】 【鱼肚白:嗯。虽然他能一个打十个。】 【秦枝叶:但我们会保护好他。】 什么离谱东西。 林晃戳开打字框,打了几下又无语地删掉。 脑子里一片糟烂。 晚上在家写着卷子,十点半刚过,手机响了。 邵明曜那边有马路上的车声,“我十分钟后到你家,英中西门外是小吃街,鸡蛋灌饼、熏肉饭团,想吃哪个?” 都想吃。 但林晃说,“我已经睡了。” “睡了?”邵明曜声音微沉,往安静处走了两步,“不舒服么?” “累。”林晃语气平静,“下周才开学呢,不急着学。” 挂了电话,林晃去院里把灯泡灭了,只留下卧室的小台灯,还往下压了压。 他去冰箱里翻冻货,烤三只包子,切盘酱肘子,热一碗糖醋排骨,今天的夜宵小菜又是全爷宴。 一边嘶嘶呼呼地吃着,一边看那些题,一直看到零点过。 休赛期结束,主理人大赛公布了第四轮命题。天崩,是基础元素巧克力,谁看了都要头皮发麻。 弦一下子就绷紧了。开学前这周,林晃清晨独自跑操,上午准备参赛作品,午饭后一直学习到深夜,没比刚转学的邵明曜轻松到哪儿去。 邵明曜约了他几次讲题,他都说累,后来邵明曜不问了,让他好好歇着。 九中开学第一天,林晃清晨又在跑道旁看到了某个熟悉的身影。 他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睛,等邵明曜跑过来才慢吞吞地跟上去。 “我是出现幻觉了吗。” “没。是我。” “那是你睡觉起猛,迷路了?” “没。就要来这。” “英中把你开除啦?” 邵明曜瞪他一眼,“新学期,陪你起跑。” 屁,我都跑一礼拜了。林晃心想。 但他还是懒得争辩,安静地分了只耳机听BBC天书频道,一起安静跑完十圈,一起买了早餐,拜拜走人。 邵明曜没有饭卡了,这回早餐是他请客,请了某人两块四。 林晃第一个到教室,拿着抹布到座位,却发现桌面亮得能照他半个影。 别人的桌子凳子都一层浮灰。 他纳闷地猫下腰,往书桌堂里一瞅——好家伙,小红袋的每日坚果,塞得快要掉出来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邵明曜把全市松鼠都偷家了。 而他被动继承了邵明曜的赃物。 林晃嚼着坚果,自己上了个早读。 预备铃响后,八班人才陆续出现。教室里鸡飞狗跳,吴丽霞是有大智慧的班主任,压根没出现。 林晃的新前桌是个寸头男生,回头问他,“把窗帘拉开行吗?” 林晃低头看着笔记,“嗯”了一声,但没动,让对方自己绕到后面去拉开了帘。 帘拉开了,一整个上午,林晃都没往后回头。 中午懒得回宿舍,趴桌上午休,不知怎的就睡沉了。下午上课铃响了大半分钟,林晃才猛地坐起来。 午后天放晴,阳光烤得后背发烫,毛衣好像要烧着了。 他脑子懵着,回身拉窗帘,头都拧过去了才反应过来不该。 可眼睛已经本能地看向了左后方那扇窗。 窗边空荡荡。 窗台上的书和弹弓不见了,桌面干净得不着一丝尘,椅背规整地抵着桌子沿。 林晃对着那个空座位放空了好一会儿,才又慢吞吞地转回身,忘了自己想拉窗帘。 太阳烤得后背焦热,他静默一会儿,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咬了下嘴唇,又转回头去。 窗玻璃的角落贴着一张纸,画面朝外,钢笔线条利落而温柔,寥寥几笔,勾勒出一颗圆圆的杏。 一忽而已,林晃反应过来时,鼻子里已经酸成一团。 手机屏幕里映出一双清澈的黑眼仁,和往常一样平淡寂静。 是这样的,鼻子里的酸是看不出的。 只有酸的人自己知道。 林晃低下头茫然地默写方程式,炽烈的阳光把纸面也烤得又烫又亮。 笔尖安静地划出一个又一个数字和字母,一些陌生的记忆好像正在慢慢灌回脑子。 他忽然想起,他小时候好像也不是一直没有情绪的。 林守定最初家暴那半年,他很恐慌,只是没办法表现出来。那时他从早到晚都跟在妈妈身边,只有那样才觉得安全。可庄心眠每天下午要去店里,每一天,林晃都在这样一个阳光炽烈的午后睡醒,发现家里安静空荡,只剩他自己。 床头会出现一张妈妈留下的字条,有时还会给他留一颗苹果。 那时他也会骤然浸泡在这样的鼻酸之中——那或许便是幼年期唯一明确感知过的情感。 经年摇曳而过,那些早已离开他的记忆,猝不及防地在相似的场景下被重新触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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