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陆以青有意逗他,“怎么说?” “……他拿脚在桌子底下碰你的腿!” “你看见了?” “看见了。” “吃醋了?” 许历张了张嘴,又闭上,想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是有一点,但也挺感谢他的,毕竟我不能时时陪着你,有个亲近的人在身边,我也能放心一点。” 陆以青转过头凑上去吧唧亲了他一口:“那我跟沈洲再亲近一点怎么样,你是不是更放心一点?” “那不行!” “哈~原来是口是心非啊。” 两人一道慢悠悠地洗完了碗,许历帮陆以青剪辑今天拍摄的冰皮月饼的制作视频,陆以青发了个消息让沈洲帮他想个文案,忙活到十二点才睡下。 躺在床上拉开卧室的窗帘看了一会儿,中秋的月亮果然很圆。 日子也像月亮一样,一路残缺不全的,总有圆满的一天就好了。 许历硕士毕业以后就被父母留在临近家乡的城市工作了,一有空就来找陆以青,这次也趁着出差来林港市找他,但也待不了太久,第二天就得回家去了。他的父母一到假期就非要让他回老家相亲,怎么说都不听,甚至以死相逼,这次国庆小长假自然也不会放过许历。 “生活总是如此艰辛吗?还是只有童年如此?” “总是如此。” 许历从山村考出来要比普通人更加不容易,他感激父母的支持,也因为这份感激倍感压力,《这个杀手不太冷》的电影陆以青曾经陪他一起看过,他说里面的这句台词令他感同身受。 那时候,陆以青对于许历家庭环境的窒息印象还仅仅停留在许历的口述上面,许多情节都被他轻飘飘地一笔带过,痛苦却不会因此减轻分毫。 第二天一早,陆以青送别许历,二人在玄关处久久相拥,许历把头埋在陆以青的脖颈间,对他说:“我不会放弃,希望你也不要放弃,我们都为对方再努力一下好不好?” 陆以青轻轻拍打他的背脊,说:“好。” 再一次目送他离去,再一次看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回到客厅里继续修改昨天的视频剪辑,沈洲的文案也已经写好发过来了。 陆以青仔细看了看,发现他是用月亮联系到中秋节,再用中秋节联系到本期的主题月饼的。 月亮本身是不发光的,被太阳照射到的部分是亮的,没被照射到的部分是暗的,由此有了圆缺变化,中秋这一天正好能被完全照亮,所以中秋月儿圆。 陆以青很喜欢沈洲文案里的其中一句话: “月亮就算借太阳的光也要被你看见,就算被阴影遮挡也要给你圆。” 他知道,这句话里的月亮不止是月亮。
第16章 签售会的举办地点离林港市有些远,沈洲赶到时已是身心俱疲。 他没有提前一天到达目的地,活动当日还花了半天时间来赶路,因此行程很匆忙,跟同平台的各位大佬打完招呼又被编辑拉着参加了一系列社交活动,等真正坐到签售会现场的坐席上时,他已经戴好了鸭舌帽和口罩,全副武装,只露出一双眼睛。 “绿洲”是他的笔名,没什么特殊含义,因为名字里有个“洲”字,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绿洲这个词。 机械性重复地签这两个字倒是没什么难度,就是要面对读者的各种问答和夸赞,有些会送给他书信和小礼物,有些会要求他to签,沈洲尽量放平心态,除了拍照,能满足的都满足,一双眼睛总是笑吟吟的,心里却比无比紧张。 这是他少数几次的露面场合,因此面前排了乌泱泱一大群人。现场很喧闹,许多人是因他而来,这样想着,沈洲的眼前好似蒙上了一层水雾,攒动的人头逐渐在视野里模糊。 时间倒退个十年,他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个场景的。 高三时期的紧张和压抑反倒使沈洲放松,当大家都没空交头接耳成群结队时,孤零零的他就不会显得突兀。他下定决心要搞学习,当亲、友、爱的人际交往都归零时,他能比任何人都投入,一年的努力使他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但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属实煎熬,此生难忘。炎热到能把人蒸发了的盛夏,沈洲为了凑够读大学的钱,白天打工晚上去网吧码字,各种约稿、文案、剧本、枪手、投稿……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一天只睡四小时。那个时候没有勇气构思自己的故事,时间有限,动笔的前提是一切都得有奔头,要有白纸黑字明码标价的价钱才行,容不得自己去试错。 艰难地上完大学后,眼看陆以青和许历都考研上岸了,他实在没精力再折腾,继续这么脚不沾地地半工半读,估计没等毕业就得猝死。沈洲也明白吃饭要紧,毕业后老老实实地找了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后来又觉得老是要加班,闲暇时间只够补觉,干不了别的什么,于是辞了去当外卖员,找准一切时机码字,恨不得码完一篇文章就给它磕个头,心里呐喊着求你救救我,我不想这辈子就这么过了。 ——宋老师的前程似锦鹏程万里一定不是这样的。 那些日子漫长得仿佛耗费了他三分之二的气血,明明只有二十来岁,却像活了四五十年了一样,身体和精力连同心境都在走向枯萎。 一直到陆以青摘用《梨子与夏》的片段蹭了视频的热度火了,让他头一次被人看见,这条路也终于渐渐走通了。 他的要求不高,只要饿不死就够了,不跑外卖以后更加努力地写东西,某天突然在高中班群里得知了宋祁老师妻子患癌的消息,思来想去实在不放心,匆匆收拾行李回到海汀县,想着远远看几眼,再把用稿费攒下来的钱偷偷留下就好,没想到半路被宋涸截胡,又被带回去吃了顿饭。 当时距高中毕业的一别已经过去了近七年,宋老师似乎老得很慢,连细纹和白发都不愿攀上他的容颜。他的言行举止一如既往地温和儒雅,还是对他笑,杯盘碰撞间过问他的近况,分寸得当,不亲近也不疏远。 沈洲低头刨饭的同时感到些微的酸涩和可笑,好像在自己生命中占据了无比重要的位置的人,其实从来只把你看作沧海一粟。 无异于神佛与众生,关系的亲疏全看后者的虔诚。 后来聊着聊着,他们提起了徐一玲的病,宋老师终于敛了笑,他的眼睛里露出哀恸,神情难过,悲从中来。 这跟沈洲记忆里的人相差甚远,判若两人。 原来真正在乎时看你痛苦是笑不出来的,宽慰的话也说不出口,他只会比你更痛苦。 沈洲也痛苦,附近海港的隐约海浪声仿佛拍打在他的心上,令他呼吸窒闷,淋漓不堪。但他很快认清,不能因为自己莫须有地给宋祁附上了一层情感的寄托,而他不予回应,就否定他曾经的好。 这样善良的人,不该经受任何苦难。 得知宋祁一家因为徐一玲的病而捉襟见肘,沈洲竭尽所能地去帮助,悄悄跟去医院结过好几次账,也有意躲着他们一家。 徐一玲病重逝世时,他也只敢躲在人群外围远远看着,那座神像落了满身灰,光华不复,几近崩塌。 沈洲偶尔看见宋祁上班去海汀一中上课,神情恍惚得好几次在马路上差点被车撞倒。 这样妥帖、得当、清风朗月的一个人,竟也变成了失魂落魄的颓靡模样。下巴青浅的胡茬有两次忘了刮,衬衣的领口十次有九次褶皱,头发也越来越长,与沈洲记忆中的形象愈发背道而驰。 沈洲突然间觉得没了意思,什么都没意思,像发誓要拿满星的关卡无论如何也通不了关,最后逐渐消磨了斗志昂扬的兴趣。 但他还在观察,担心宋祁某天真的在大街上被车给撞死。 直到某个初春的傍晚,眼看着宋祁下班以后去便利店买了几瓶啤酒却不回家,沈洲悄悄跟了上去。 在他们家小区背后的海港附近,有一片专门留给旅客游玩的天然海滩,长提沿着海岸线隔开城市,围栏旁是一条漫长的骑行公路。公路上有放学的学生骑着自行车回家,宋祁穿过其间,翻越了围栏,拎着几瓶酒寻了处乱石堆砌的人少的沙滩坐下。 沈洲躲在礁石背后陪他看了场日落,看他抹着眼泪一瓶又一瓶地仰头灌酒,心里除了麻木还是麻木,闻着咸涩的海风冷得直打哆嗦。 突然间宋祁起了身,跌跌撞撞地朝海面上走,海水翻涌淹没他的脚背,漫及小腿,又迅速上涨到膝盖。沈洲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力把他拽回来,宋祁喝醉了不太清醒,也不说话也不耍酒疯,只是一个劲儿掰开拽住自己手腕的手指,用力到指甲嵌进对方的肉里。海水不断拍打上来,带着海腥味扑到二人身上,湿冷湿冷的,沈洲手上的伤口敷了层盐似的,火辣辣地疼。 春初的海水加海风,冻得两个人面色惨白,沈洲把他拽上岸,也不想问他什么,只剩沉默加沉默。远处港口的渡轮汽笛长鸣,夕阳已经下落不明,夜幕从穹顶罩下来,长提内的城市群亮起细碎的霓虹灯光,沈洲的双眼浸了海水,有些看不清眼前的路,一瞬间甚至觉得迷茫,不知道下一步要走向何方。 宋祁被拽上岸后就不省人事了,全身上下唯一还在动的是双唇,嗫喏地唤着徐一玲的名字,说好想她,说不能没有她。 沈洲把人背到背上,一步一步带他往家走,浸水的布料粘连着皮肤,打湿的鞋袜留下一串脚印,发丝上的水滴滴答答,手指上的伤口还嵌着海水的咸,疼痛和寒冷倒是令他久违地感觉到鲜活,心里竟忍不住发笑,感慨有痛楚总比麻木来得好。不算强壮的身体力气逐渐被抽干,每走一步都像陷进沼泽里,稍不注意就要被眩晕感淹没,但他喘着粗气一步比一步坚定。 终于艰难地背着他回了小区,上了五楼,在楼道里撞见开门正出来的宋涸。这孩子好像又长高了不少,上了高中,紧张学习的同时还不得不操心那个失魂落魄的爹。 沈洲隐瞒了宋祁类似于自杀的作为,对他撒了谎:“宋老师下班后路过小卖部,买了几瓶酒,在港口喝了不少,我恰好路过,见他醉得不省人事,就把他带回来了。” 宋涸不疑有他,依照他的指示把宋祁安顿好,又让他换身干衣服洗个热水澡。 沈洲统统拒绝了,只拿了条干毛巾擦水渍,走之前还要洗干净拧干再晾好,唯恐留下太多存在过的痕迹。这种莫名的倔强像在同谁对峙,但对手只有他自己。 宋祁躺在床上,很不安稳,仍在呢喃妻子的名字,宋涸闻声红了眼眶,沈洲伸出手揉了把他的头,想出声安慰,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孩子也不容易,第一次见他时他才八岁,无忧无虑地噘着嘴要糖吃,再见是在大街上,十五岁的他风风火火,气焰嚣张,如今他十六岁,据说徐一玲死后他尝试更加努力地学习了,然而除了上涨的分数,他也没得到过其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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