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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觅林第一次觉得风禾村这么大，大到他一辈子都无法走出去，他被这片土地养育长大，最终也会像爷爷一样叶落归根。 他和瞿青野不一样。 瞿青野生来就不属于这里，虽然他们于此相遇，在人生中有过偶然的擦肩。但他们都有各自的终点，甘觅林不希望少年因为自己而止步于此。 唢呐声持续不断地萦绕在耳边，甘觅林回过头，发现少年也在望着自己。 晚上法师在空地里摆了四张桌子，桌子上点着红烛，家属本来应该围着圈看他们做法，但人太少，就只有他俩坐在旁边。法师后面跟着四五个人，在桌子之间来回穿插地走着，讲故事似地唱着词，敲锣声和唢呐声时而响起。最后有人站上桌子，后空翻往后倒，稳稳当当地站定在地面，桌子随之翻倒，耍杂技似地连续表演了几次，法事终于停了下来。 周围安安静静。 深夜的时候甘觅林实在有些熬不住了，坐在门板上倚着身后的墙，脑袋一坠一坠的，瞿青野把他抱过来靠在自己肩上，甘觅林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我在呢，”瞿青野轻轻拍着他的手臂，“你睡吧。” 甘觅林没再强撑，闭了眼，不一会儿呼吸就变得缓慢悠长。 第三天要围在担架旁烧香烧纸钱，满地灰烬，白烟熏得眼睛疼，双眸间布满血丝。这是见爷爷的最后一面，白布被掀开，老人面孔安详，永久地沉睡了。棺盖被合上，抬出了房屋，甘觅林看着人们将纸人纸屋拿到了狗牙花丛前，又将这些天用过的毛巾白布堆在上面，然后点燃了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人们围着蹲在火堆旁，手里拿着长木棍，在身前的地面上不断地敲着，直到火光燃尽，身前空无一物，才陆陆续续地起身离开。 宴席的红棚被拆下，桌子凳子收进卡车，户外的搭起土灶被推倒，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貌。 甘觅林坐在灵堂的凳子上，手里拿着侧柏叶发呆。本来是要让家里的女性站上木凳，用篦子梳两下头，然后插进发间。他家没有女眷，就省去了这个流程。 甘觅林将侧柏叶举在眼前轻轻转动着，屋外明媚的阳光透过门隙，落在枝叶间，眼前一片模糊。 瞿青野送走了承办白事的人，走进屋来找他，甘觅林垂下手，神色平静。 “去休息会儿吧。”少年对他说。 甘觅林点了点头，没动。瞿青野就坐在旁边陪了他一会儿，甘觅林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望向他：“你元旦好像要考试。” 瞿青野稍一思索：“没关系，反正差不多每天都有测试。” “已经耽误你好几天了。” “爷爷的事更重要。” 少年的目光太过认真，甘觅林觉得有些受不起。他沉默了一会儿，陷入了回忆。 “其实爷爷走之前的那段日子，经常跟我聊起小时候的事。我如果早点察觉到就好了，可我，”甘觅林顿了顿，“可我当时每天都浑浑噩噩的，总是没日没夜地去找你。” 瞿青野忽觉紧张，他不知道对方的心里究竟藏着多少纠结和矛盾，但他知道甘觅林在愧疚。 亲生父母总会突然出现在裁缝铺，甘觅林不想见他们，但他也没办法。 他害怕，怕瞿青野也会像亲生父母那样忽然抛下他，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了别人的喜欢，这种情感更像失而复得的弥补，怎么能甘心让它再次得而复失。 所以当他们靠得足够近时，甘觅林才会升起些安全感，只有不停地亲吻拥抱做爱，他才能暂时忘掉那些烦心事，记起瞿青野还在自己的身边。 “如果我能花多点时间陪爷爷，他就不会那么孤独地离开。”甘觅林陷入深度自责，不敢再看向瞿青野。 瞿青野也觉哑然，那天他和爷爷一起翻看完旧相册之后，告别时还说改天来看他，可自己也没履行承诺，那竟然也是他见到爷爷生前的最后一面。 “所以小野，我不能再耽误你的时间了。”甘觅林声音极轻，尽力隐藏着悲伤，“你好好复习，高考前不要再来和我见面了。” “你没有耽误我的……”瞿青野皱了眉，想要抱抱对方，又被甘觅林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话只说了一半，双手无力地垂下，少年眼底的情绪逐渐从惊慌变得失落，他的目光低了低，没再看甘觅林。 “好。” 甘觅林现在不高兴，他就尽量顺着对方，等心情稍微好点了，再过来哄哄对方，反正甘觅林向来都会让着他，自己非得要过来，甘觅林也没办法。 “厨房还剩了半只白切鸡，晚上热一下就可以吃，如果没胃口我就去镇上买点新鲜菜，做好了再给你送过来，还有……” “瞿青野，”甘觅林终于抬头直视着对方，稍稍走近了些，明明和以往的亲密距离差不了多少，可瞿青野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抱他，“我说，暂时不要见面了。” 不是在生闷气，也不是在闹别扭，甘觅林语气平静，目光清醒，甚至还唤的是他的全名。 少年怔了很久，最后还是把甘觅林拉进了怀里。 天气冷，甘觅林的耳朵也冰凉，他的唇瓣轻轻在上面蹭了蹭，在对方伸手要推开他之前，最后留下了一句：“好好照顾自己。” 自行车经过凝滞如死水的鱼塘，苦楝子掉落在土路间，正巧砸中他的头顶。瞿青野停了车，将那枣子般大小的土黄果实放在掌心，随后凑上鼻前嗅了嗅。 苦不是味觉吗，为什么闻起来也如此清晰呢。 ---- 宝宝们这里只是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不是分手，破镜要到大学以后( p′︵‵。)
第40章 40.金香榄 == 鞭炮声里迎来了新的春天。 前些天阿阳的妈妈将一条长袖连衣裙送来改，腰身太窄，穿不下了，干脆就裁成上衣，襟前缝了红豆扣，衬着新绿的底子，素雅中添了几分玲珑的别致。 过年忙，她就让阿阳过来取。阿阳笑嘻嘻地踏进甘觅林家的门槛，手里举着一枝冬青子，珊瑚珠似地缀了满枝，红艳艳、火灼灼的，在冬日的寒风中热烈燃烧。 一进屋阿阳就高兴地大声嚷嚷着：“这是小美家的，她专门摘来送给我的。” 甘觅林回想着刚才阿强也高高兴兴地从门口路过，手里同样拿了一串红果子。他没说什么，只弯下腰，帮阿阳将翻折的衣角整理好，一边笑了笑：“来帮阿妈取衣服？” “嗯。”阿阳点了头，这才想起自己过来的原因。 甘觅林将缝纫机边的衣服拿起，翻看着确认没什么问题，然后又细细叠好，放到阿阳手中。 阿阳看着那红扣子，有些新奇，指了指自己手里的冬青子：“扣子和这个长得一模一样。” 其实扣子是红豆扣，但甘觅林没说话，又随手将桌上的糖往阿阳的兜里塞了几颗，然后掏出一个红包，举在阿阳的面前。 阿阳立刻喜笑颜开，伸了手要去拿：“谢谢小林哥。” 没想到甘觅林将红包微微收回，又对着阿阳笑了笑。 原来是还漏了一个环节，阿阳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端端正正地伸手抱拳作揖：“大吉大利，恭喜发财。” 甘觅林将红包放进他的手里，揉了揉小孩的头发：“回去吧。” 阿阳应了声“好”，又有些疑惑地探头四处望了望，直到小雪从桌脚边走出来，他才想起不对劲的地方。 “阿野哥没和你一起过年吗？” 甘觅林愣了愣，笑意淡了些：“他高三忙呢。” “那也不能连年都没时间过……”阿阳想不通，但还是有些好奇，语气天真地问道，“一个人怎么吃团年饭啊？” 甘觅林不知道怎么回话了，而阿阳也不太在乎，没一会儿又从门边溜走，不见踪影。 平淡的日子过得慢，但也因每天都在重复着相同的生活，不会去在意具体过了多久。甘觅林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日历，原来自己已经和瞿青野两个多月没见过面了。 这段时间他没怎么想到过瞿青野，本来以为少年和他之前几乎天天待在一起，突然硬生生地分开会很难适应。但后来甘觅林才发现，只要瞿青野不在自己眼前出现，他就不会时时刻刻都被提醒着去想少年。 也许是因为有更悲伤的事，所以能覆盖过其他的情绪。甘觅林将更多的心思放在裁缝铺上，年前总要比平时忙，他就慢慢忘了那些不愿提起的事。 之前丧事结束之后，按照习俗要将爷爷的遗物烧掉，尤其是衣服，怕逝者下去之后会冷。可甘觅林没动爷爷的东西，将他的房间保存得和生前一模一样，又多买了几沓纸钱烧给爷爷，后来那个房间就被他上了锁。 过年要大扫除，甘觅林才将爷爷的房间打开，通风透气，擦尘拖地，最后坐在床边发呆。 邻家阿婆跟他说，他家去年办了白事，今年春天不能贴新春联，也尽量不要置办新的家具。 家里越发显得空荡，只剩白茫茫的四堵墙。 —— 虽然瞿青野没来找他，但最近又开始逐渐出现了些动静。 早上他推开大门，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堆沙子，后来又有人过来，在他家门口铺水泥。不用说就知道是谁找来的，甘觅林没多管。 他走出门，水泥已经干了，门阶边上凹陷着出现了几个小脚印，甘觅林蹲下身去细看，不是小雪的，明显是狗的爪印。 像是大黄回来过。 后来他又在针线篮的底部发现了一个红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来的，背面写着新年快乐，字迹隽秀清逸，不像练习册上那样态度潦草。 瞿青野到此一游，但还是听甘觅林的话，没有跟他见面。 兴许是没得到什么回应，但也没被明确拒绝，少年就越发大胆，三天两头地往他家门口放东西，将去年春节甘觅林买过的年货一样不差地送过来。他知道今年甘觅林应该没有什么心情过个好年，但吃点蜜饯总是好的，至少能尝到些甜味儿。 甘觅林看着桌上一纸袋的金香榄，终于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唇齿间漫开清甜的榄香，果肉饱满脆爽，甘而不涩。 瞿青野挑了好几种，专门找了没有酸味的，他是舍不得让甘觅林受一点委屈，但没想到甘觅林其实更喜欢吃酸甜口的。 也是，毕竟甘觅林不挑食，平时从来不会拒绝什么东西，也不会对某样食物表现出明显的倾向性，有饭吃就吃，没饭吃就干喝白粥，他什么都能接受。所以瞿青野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如果甘觅林能像普通的情侣之间那样，愿意跟自己使点小性子就好了。他其实不用那么乖的，总是笑容和煦，声音温暖，一副不争不抢的样子。 包括在整个葬礼的过程中，甘觅林始终都没哭，瞿青野这才察觉到对方的情绪控制能力超乎常人。他能在至悲之时憋住眼泪，就说明也能在日常生活里轻松地挂上笑脸，无论真假，也没人会去在意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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