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吃吗?” 他想不明白怎么昨天还在吃大烧鸡今天就吃丑石头了,但听哥哥这么问了,胖乎乎的小脸上满是坚毅:“哥吃我就吃!” “跟着我吃石头也愿意?” “嗯呐。”小裴溪洄一拍胸脯,特仗义,“我得和哥同甘共苦啊!” 不谙世事的年纪总是会有许多豪言壮志,认为自己随便说的一句“金口玉言”就能在十八年后得偿所愿,甚至还要费心去纠结一下:长大后是当科学家还是航天员呢? 但裴溪洄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他的梦想很抽象,不想做人,只想做海。 做一片沉静的、无序的、不受任何外物束缚的海,哥哥则是飘荡在海上的一条小船。 他背着哥哥,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间畅游,想流向哪里就流向哪里。 可等长大后他才知道这梦想有多可笑。 哥哥不是小船,海水也不可能自由。 它流不出滩涂,抵达不了陆地。 海湾就是它的监狱,从出生起到之后的千万年,它都被禁锢在这里。 但世上安得两全法,总要有舍才有得。 他既享受着海湾的庇护,又凭什么再去肖想天空和陆地的自由呢? 不是没试图改变过,但血淋淋的代价已经摆在眼前。 日头将落,裴溪洄提着满满一小桶战利品,脱掉鞋袜,赤着脚,行走在夕阳映照下的沙滩上,久违地想起他刚被靳寒捡到不久的光景。 有些事或许在那时就已经注定。 五岁时的裴溪洄还不叫裴溪洄,而是裴西回——将他丢进大海的亲戚给起的名字。 因为传闻被扔到陌生地方害死的小孩儿会在死后化成恶灵,夜夜哭泣着爬往自己的故乡。他的家在枫岛东边,亲戚就给起名叫西回,误导他的亡魂往西走,永远别回来。 小孩子哪里懂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只是某一天突然想起来问哥哥:我为啥叫这个名字呢? 靳寒不忍心告诉他实情,只说不知道。 “那它有什么寓意吗?” 他今天认识了一个朋友,叫夏海生,他说他的名字的寓意是,他是在海上出生的宝贝。 裴溪洄很羡慕,觉得连名字都有寓意的孩子一定是被父母盼望着出生的,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 “西回是什么意思呢?”他满含期待地望着哥哥。 靳寒瞎编:“枫岛就在西边,你爸妈可能是想你长大后从枫岛回去。” 裴溪洄一听就扁起嘴:“那我不要叫裴西回了!我不要从枫岛回去!我不要离开你!” “不回就不回,没人让你回。” “这个名字不吉利,哥给我起一个新的!” “我给你起什么。” “为什么不给我起?我不是你的孩子吗?” 他伸出小手,攥着哥哥的衣领用力摇,眼神那么懵懂,表情却那么认真,说得郑重又理所当然,仿佛他一辈子都会是靳寒的家人。 于是当天晚上,靳寒早早搬完麻袋,掏出当天所赚的五十块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砖头厚的汉语词典,站在家门口的路灯底下翻了一晚上,给裴溪洄取了现在这个名字。 洄,水回旋而流,没有出口。 他说:“既然你也不想走,那就永远留在枫岛,留在我身边。” - 入夜,阴云渐散。 裴溪洄又烧到了38度,但比昨晚要好得多,没那么难熬。 “嗯,都是处理好的,我放冰箱了,明天中午你拿出来烧。” 他在给靳寒公司食堂的大厨打电话,交代人家明天把那桶藤壶炖了给哥哥煲汤。 靳寒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落地枫岛,以他对他哥的了解,肯定会先回中心大厦处理这一周积攒的工作,八成要忙到晚上,午饭是肯定顾不上吃的 希望有这桶藤壶,能让他多少吃两口。 裴溪洄把脸埋进外套里,深吸一大口,愁容满面。 他哥说下午好起来的话,晚上就视频。 但他现在烧成这个鬼样,视频肯定要泡汤不说,没准还会招来一顿罚。 饶是如此,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给哥哥报了体温。 没想到下一秒视频邀请就弹了出来。 他“嗖”一下翻过身,赶紧接通,支起被烧红的脸蛋看着镜头:“哥!你还没睡吗?” “你不报体温,我怎么睡得着。” 靳寒好像在影音厅里,没开灯,只有对面投影仪昏黄的灯光打在脸上,好似一层黄昏的滤镜。 裴溪洄的指尖不自觉地在屏幕上摩挲,只觉哥哥的每一处五官,都刻在他心窝。 “难受吗?吃饭没有?” “还好,不难受。” “今天都干了什么?” 裴溪洄苦笑,心道你有什么必要问我呢。 但还是把自己一天的行程事无巨细地报备了出来,包括去靳家。 靳寒垂眼听着,并没说什么。 裴溪洄拿不准他的心思,主动坦白:“哥,今天中午,我其实没吃你给我买的那个鲷鱼烧。” “我知道,鸡汤里有花椒怎么还傻愣愣地喝进去。” “走神了,没注意。” “以后一个人出去吃饭,记得先检查,就算是我给你点的也一样。我在能提前帮你看,我不在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每次都吐成这样,你就算不心疼自己,也心疼心疼我。” 裴溪洄鼻腔发酸:“哥,我是不是太矫情了……” 从小就是这样,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家里日子本就过得苦,哥哥在外面干一天苦力,回来还要费心帮他弄饭。 靳寒失笑,“小孩子挑食很正常,不算矫情。” “我都二十三了,就你还把我当小孩儿。”裴溪洄翻过身来,裹得严严实实的外套被扯开一些。 靳寒看到他露出来的一小条白皙肩头:“穿的什么?” 裴溪洄脸一红,倏地把外套盖到头顶:“哥给的那件衣服,就是没味道了。” “里面呢?” “嗯……”他哼哼两声,从外套里钻出半张脸来,蚊子似的说:“空的。” 靳寒一双眼黑得似深潭,恨不得立刻把他抓过来囚禁在潭底:“想我想成这样?” 没离婚时,他每天晚上都会让裴溪洄脱光了一丝不挂地睡在自己怀里,裴溪洄也早就习惯被哥哥的气息从头到脚紧紧包裹。 这样最原始的亲密方式,能让他们感觉灵魂都在彼此贴合。 “一年半了,我想得都要疯了……”他觉得温度可能又上去了些,眼眶变得很烫,好似下一秒就有泪流出来,很依赖地软声叫着:“哥哥。” “我问你几个问题好不好?你不想回答就跳过,但是别骗我,好吗?” 靳寒并不意外,仿佛就在等着他来问:“嗯。” “靳炎死了,你知道吗?” “知道。” “是哥做的吗?” “不是。” “那……是我做的吗?” “不是。”靳寒似乎觉得挺好笑,“我不会让你沾这些脏事儿。” “那我失去的那段记忆,和他们有关吗?我真的是因为脑袋里有淤血才会失忆吗?” 靳寒蓦地垂下眼,冷面阎罗般吐出一句:“这件事到此为止,别再查了。” 和裴听寺一模一样的说法,从他嘴里出来,带着强硬不容忤逆的力度,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裴溪洄一口气堵在喉头,声音哽咽:“如果我执意要查呢?我想知道真相。” 靳寒没作声,手肘撑着膝盖,就那么坐在投影仪对面,冷硬的脸颊被覆上一层暖光,喉结上下滚动几番后,沉声说:“你要真相,还是要我?” 裴溪洄猛地瞪大眼睛,咬着下唇的齿尖没控制住力道,渗出一缕血丝来。 他没想到哥哥会用这个来威胁自己,吓得瞳孔骤缩,声线都在发颤:“知道了,我不查了,别这么说,干啥吓唬我啊……” 看他这可怜样,靳寒心里酸得很,站起来走到室外去透气。 曼约顿的雨停了,但廊檐下还是有雨珠滴答,他脚下的小水洼里倒映着头顶一弯月牙。 “崽崽,知道这件事对你没好处。”强硬又温柔的语气。 裴溪洄猜到一些:“那是一段对我来说很痛苦的记忆,对吗?” 靳寒闻言皱起眉,眼睛快速眨动了几下,他很少这样,光是想起某件事就感觉不适。 “好了,我不问了,哥不要皱眉。”裴溪洄隔着屏幕都想把哥哥的眉心抚平。 “会难过吗?”靳寒问他。 “嗯?难过什么?” “我要求你不能对我有所隐瞒,可我却瞒着你。” 裴溪洄想都没想:“不会。” “不管哥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我永远永远,都站在你那边。” 即便你在欺负我…… 靳寒垂眸苦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包含着很多东西:痛苦、愧疚、不得不做、甚至某个瞬间想要和盘托出的荒唐的冲动,但到最后只变成眼底两圈涟漪。 “别太纵容我了,我想要的很多东西,你都给不了,再这样下去——”他警告似的看了弟弟 一眼,“我会忍不住自己去取。” 那你就来取啊。 裴溪洄自我放弃地想:我已经见过了你所有的阴暗面,还是想爱你。 - 和哥哥结束通话,他坐到窗边看月亮。 今晚月亮很低。 黄黄薄薄的一小片,栖在红枫树的枝桠里。 他小时候总以为月亮是块糖,那么老大一个看着又甜又脆的,还沾着糖沙。 他就天天求月亮,快掉下来吧,快掉下来吧,掉下来能够他和他哥吃好久,哥就不用去打工了。 后来靳寒真给他搞来一块月亮形状的橘子糖,有他的头那么大,要拿两只小手抱着啃,他自己吃一口给哥哥吃两口,开心得摇头晃脑,还问靳寒:“哥你打哪儿整来的糖啊?是不是我对月亮许的愿望实现啦?” 靳寒告诉他:“下次不要再对月亮许愿,来找我许。” “找哥许的愿望都能实现吗?” “要看你许什么愿望。” 裴溪洄心想:那我想要哥哥的愿望全实现,把哥想要的都给哥,但有一些,即便他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还是不太能做到…… 忧思易生怖。 他这一晚上辗转反侧,噩梦不断。 不知道第几次被穿着哥哥衬衫的靳炎吓醒后,他拿手机给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发了两条短信。 -靳炎的手机在我这里,找个懂的人来修。 -去曼约顿查一个叫徐呈的人,前枫岛三院神经内科主任医师,我的主治大夫。 发完他就把手机放在一边,闭着眼睛假寐。 烧还没退脑袋昏沉,反应就有些迟钝。 手机响起来时他没能及时去拿,耽误了三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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