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句话说完,一瓶酒正好喝光。 捏扁的酒瓶扔进垃圾桶里发出“哐啷”一声轻响,裴溪洄被那声音吓得浑身一颤,两行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从眼尾滑了出来。 靳寒却轻飘飘地问他:“心里疼吗?” 裴溪洄根本说不出话。 他半张脸埋在胳膊里,露出的半张脸涨红一片还全是泪。从靳寒说第一句开始他的呼吸就停了,一口竖着倒刺的气硬生生哽在喉咙里,哽得他整个胸腔连着喉管都在疼。 “问你话呢。”靳寒的声音平静又低哑,听不出丝毫情绪。 裴溪洄颤抖着把脸在胳膊上狠擦两下,嘴唇控制不住地发颤,他咬着牙、咬着唇、哽咽着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完全不成调的字:“疼……疼死了……” “知道疼就好。” 靳寒垂下眼,海上灯塔亮起光,遥远的灯光透过窗户的格纹,照在他硬朗冷漠的脸上,仿佛一条皲裂破碎的冰河。 窗外响起几声狗叫,混着破旧的喇叭声。 他把后半句说完:“你冷着我的时候我也挺疼的,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你突然就那样了,我都在想我这人是不是天生就招人厌恶,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被扔掉。” 裴溪洄绝望地闭上眼,崩溃抽噎,除了哭声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像只失声悲鸣的雏鸟。 “我以前从不和你说这些,我觉得没必要,也不舍得,但现在不了。” 靳寒看向窗外的灯塔,白色灯塔陷在黑雾中,影影绰绰不真切,就像他迷路的爱人。 “我不说你就不知道,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冷着我,那我就全说给你听。下次你再想冷着我就回想一下现在的感觉,如果你觉得无所谓,尽管再犯第二次。” 他说完直接挂掉电话,只留一串忙音。 裴溪洄那句“再没下次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不上不下地堵在喉头。 小狗窝倒了,六七个抱枕压在他身上。 他死了一样躺在枕头堆里,恨不得这是一个可以埋葬过去那个罪大恶极的自己的坟墓。 脑海里处刑似的一遍遍闪现曾经质问哥哥的话:你怎么这么狠? 这句话刚开始只是根小刺。 细细短短的,扎在他心上微微刺痛。 看到监控时,这根小刺变成把小刀。 就着伤口往他心里捅,密密麻麻地疼。 而在刚才,小刀变成了电锯。 伴随着靳寒的四句话,把他的心劈成一滩碎肉渣。连带着送还金瓜子的那个晚上,都变成了他除了离婚当晚之外的第二个噩梦。 他切切实实地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意识到谁才是他们之中真正心狠的那一个。 他永远被偏爱,永远有特权。 他想哥哥了可以打电话,可以去蹲点见他,十次里总有一次能看到个侧脸。 即便干出追车这样的蠢事,哥哥也会把他平平安安带出隧道,前一秒怒气汹汹地让他滚过来,下一秒却为他拿出一万张免死金牌。 可靳寒想他的时候呢? 打电话不通,发消息不回。 找到基地去像傻子一样苦等一天,用胃疼来卖惨求他见一面都没被理会。 一整年里唯一期待的生日被忘了不说,想要亲热一下都被烦躁地推开。 这么一看他比靳寒狠得多,也精准得多。 他能把那么薄情寡性、冷静自持的一个人逼到用离婚来不破不立、来寻找出路,他最知道怎么往哥哥心里捅刀才会见血了。 电话挂断良久,墙上挂钟指向午夜。 裴溪洄爬起来,脸上泪痕已经半干。 窗外夜雨骤然转急,噼里啪啦打在湖心亭上,他站在窗前,看檐下雨珠成排,砸落一池荷花瓣。 这是夏至前最后一场雨。 第二天裴溪洄起了个大早,照例练一场拳然后去湖边给猫钓鱼。 钓鱼的时候七八只大胖猫在他脚边翻着肚皮花式求摸,他爱撘不理地摸两把然后把猫全轰起来:“别叫了祖宗们,生怕人家鱼不知道岸上有深渊是吧。” 猫让他赶跑了,湖边终于清净下来。 他很喜欢早上钓鱼的这段时间。 刚下过雨的清晨,湿润的风,随风慢摇的粉荷花、黄睡莲、和只有他一个人的小红亭。 他能在这里极大限度的放空自己,脑海中像过电影般闪回过很多片段。 想哥哥,想怎么追人,想他们过去的十八年,想那颗一直在尝试着去接受的定时炸弹,最后再想想茶社……茶社好像没什么好想的,那就继续想哥哥。 诚如靳寒所言,他真的很不会追人。 自认为辛辛苦苦地忙碌大半年,实则一直在执拗地逼哥哥和他见面,逼靳寒心软原谅。 他忘了做错事后第一步应该是补偿。 人的劣根性作祟,总是对唾手可得的宝物不知道珍惜。 他这辈子得到靳寒的每一个关卡,都打通得太过容易。 五岁时在福利院,用一周的泪水换到靳寒把他带回家。 七岁时拿出十九颗瓜子仁,靳寒就答应要把他养大。 十八岁抛出一句青涩又蹩脚的告白,靳寒就恨不得把全世界都双手捧着献给他。 二十三岁因为一颗定时炸弹,居然昏头到想把靳寒抛下。 离婚前他冷了靳寒大半年,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让他接受分开生活的相处模式,但连裴溪洄自己都忘了,他们和普通情侣不一样。 爱人之前是兄弟,比血缘更深的羁绊是十八年。 两颗共生缠绕的病态的大树,攀附在对方身上的每一根藤蔓都竖着数不清的根茎,刺进彼此的血肉深处。互相吸食,互相寄生,互相供养,互相哺育。 那是连接着他们灵魂的脐带。 他们的生命是一个共同体,是交织在一起的上万个瞬息。 想要把这根脐带斩断,只能把两棵树都连根拔起。 说白了,谁离开谁都别想活。 一旦想通这一点,裴溪洄就知道自己之前的做法有多可笑。 喂完最后一只猫,他收竿转身回到湖心亭。 半年时间说长不长,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闷头乱撞,要做个周密的计划才行。 - 计划一做就是三天。 这三天裴溪洄也没闲着,时不时就去靳寒跟前刷个存在感。 当然不是当面刷,顶多发发消息。 他哥放话可以见面之前,他压根不敢露脸。 小裴老板以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想干啥干啥,哪用得着这么瞻前顾后。现在怂得要死,消息都不敢多发,一天就两条,还得斟酌着来,怕把他哥整烦了收到拉黑警告。 -哥!园子里荷花开得好,我嚯嚯了几朵做了盘新茶点,让你助理带上去了,你尝尝。 -哥哥哥!你一会儿是不是要去小金山?别从海底隧道过,这儿有旅游团把路堵了。 -哥!雨太大了我看你刚才出门淋湿了,给你拿了套换洗衣服,挂你办公室门把手上了。 -哥,你今天怎么加班到这么晚啊都十一点了,码头那边要做的事我帮你做了,仓库查了最后一批货出了,你不要过来了工作结束就在办公室睡吧,给你送了晚饭你记得吃。 裴溪洄给自己定的一天两条,绝不多发,但今天靳寒淋了雨又加班到半夜,听助理说中午饭都没吃几口就被一场紧急会议叫走了,一直忙到现在。 他心里难受,又实在担心,攥着手机犹豫大半天还是发了第三条。 -哥,你累不累啊?胃疼吗? 这条发完他就把手机揣兜里了,直接开车去了中心大厦。 他没指望靳寒会回他,这几天他发的消息靳寒一条都没回过,因此车开到一半来信通知突然响起时,他完全没往靳寒那想。 直到他把手机掏出来,看到屏幕上弹出来一朵紫蘑菇——那是靳寒的微信头像,裴溪洄给选的。 他俩刚注册微信时互相给彼此选头像,靳寒给他挑了个小水獭,裴溪洄问为啥是水獭? 靳寒说:我捡到你的那天,你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服被海浪打到鱼排上,湿漉漉地一小团趴在那里一动都不动,就像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水獭。 裴溪洄哈哈笑,说那我觉得你像蘑菇。 植物大战僵尸里那个噗噗噗吐泡泡的紫色小喷菇,一个不需要花阳光购买、不心疼被僵尸吃掉、即便前方一无所有也会默默守护着身后家园的蘑菇。 小喷菇后面只跟着一个字: -疼。 这一个字把裴溪洄的心砍成了好几块。 他关上手机,什么话都没说,任何甜言蜜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红灯一过,他一脚油门踩到底,最快速度赶到中心大厦。 午夜将至,高耸入云的大楼亮着寥寥几扇窗,他能精准定位到哥哥在哪一扇窗里。 抬头看了一眼,他飞快跑上楼,把东西放在靳寒办公室门口然后躲到楼道拐角去,拿出手机给他发消息。 -哥,我给你送了药,在办公室门口。 靳寒不回他,也不出来拿。 裴溪洄急得整颗心被揪起来,大着胆子发条语音:“求你了哥哥,出来拿好不好?” 大约两三分钟后,空荡荡的楼道里响起齿轮转动声,裴溪洄瞬间蹿起来跑向门口。 他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冲出拐角了才想起来不该出现,于是紧急刹车想退回去。 可靳寒已经打开门,精准地看向他露出拐角的半边身体。 两人之间相隔不到一米。 靳寒身后亮着灯,裴溪洄站在一片阴影里,他们对视了很短暂又很漫长的一眼。 裴溪洄的手指紧紧扒着墙边,拼命克制着没冲出去,很小声很小声地哀求道:“我不出去,哥你用药……” 靳寒不说话,站在光里沉默无声地看着他,直到裴溪洄急得想冲过去把药塞他嘴里时,他终于不轻不重地开口:“裴溪洄。” 裴溪洄感觉自己的耳朵边炸开一朵小烟花,他很努力地睁着眼睛,不让眼眶变红,下唇不自然地抖动几下,以至于发出来的声音是颤的:“……嗯?” “我让你追人,没让你淋雨。” “……淋、什么?” 裴溪洄眨巴下眼,低头看,自己身上有一层小水点,又扭头看窗外,居然在下毛毛雨。 但他出来得太急,跑得太急,一路上全部思绪都被那个“疼”占据,根本没发现下雨。 雨浇在他身上,他都没注意到在下雨。 他站在阴影里,他哥却可以一眼就看到他身上延迟的雨滴。 裴溪洄从心窝里呼出一口气,眼睁睁看着靳寒窄窄的一条背影被门缝吞没,才退回阴影里,靠在墙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太酸了…… 鼻腔连着脑仁酸得发疼。 心脏仿佛被开了个洞灌了一碗醋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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