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年跟着我爷爷,见过张烨吧?还记得他吗?”钟远航便直接问了。 “这……”周文越像是早有预料,又像是难以启齿,“那孩子……那孩子,你怎么突然又提起他呢?” “我又遇到他了,过得……不太好,他那年之后应该就没再读书了,自己带着孩子,到处打零工糊口,上次他带孩子看病的时候,正好在我工作的医院。”钟远航本想把张烨的处境说得更差些,但就算是如实描述,他这日子听起来也算够糟糕的了。 钟远航故意隐瞒了他和张烨现在又混到一处的事情,他不清楚周文越接下来对张烨当年遭遇的叙述,会不会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而产生偏颇。 “他有孩子?”周文越明显的惊讶,随后又想通了似的“嗯”了一声。 “你们这样的……不容易,你也别太怨他,当年的事情,他一个半大的孩子,很多时候都拗不过。”周文越企图用含混的回答把事情揭过去。 但钟远航不让。 “我知道我……爷爷,动了手脚,但张烨不愿意跟我说,钟明光不会跟我说,我只能问您了,”钟远航放低姿态,赌周文越的良心,“周叔,十年了,就我一个人不明不白,我也不想怨,但你们总要给我一个不怨的理由。” 周文越沉默了良久。 他如今的工作跟钟书记早已没有联系,按说领导的家事他不应该置喙,事后也应该做到守口如瓶,但发问的人是领导的亲孙子,而且他们爷孙俩之间的关系本来就紧张,就算自己说了,也没什么再恶化的空间了。 他又想起那年夏天,蹲在医院走廊里压抑痛哭的男孩,想起白得发亮的阳光下,头也不回的钟远航。 “张烨爸爸得病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吧?”周文越终于还是开口了。 “知道,”钟远航降下车窗,点燃了一支烟,“肺癌晚期。” “他爸爸的病,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治的必要了,至多不过用药减缓一些痛苦,做点儿临终关怀……” 周文越讲得慢,事情的始作俑者虽然并不是他,但桩桩件件都经了他这个秘书的手,钟书记不觉得愧疚,这份愧疚就变成了周文越的,沉重地压在他良心上。 钟书记吩咐他去调一家便利店某个时间段的监控时,周文越并不清楚这段监控是用来干什么的,当他在监控中看见钟远航的手刮过另一个男孩的背时,还觉得没什么,估计是钟远航路过时不小心碰到了,但再继续看下去,看到钟远航和那个男孩儿的手凑到一起的时候,任凭周文越再怎么想给两个男孩儿找借口,也辩无可辩了。 在那个画面里,他们自以为隐蔽的动作被摄像头居高临下拍得一清二楚,少年扬起的手腕,勾在一起的小拇指,无处遁形。 有了这段监控,钟明光很快就找出了张烨,继而不费什么力气的,调查清楚了张烨的背景。 重病的父亲,色厉内荏的母亲,和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毛头小子,这个家庭简直全是破绽,四处漏风。 钟明光多一秒都不想放过张烨,他能为了马上就要高考的钟远航勉强收敛自己的脾气,而这些憋屈的气,转头全都要撒在张烨一家人的身上。 一个破落户家的浑小子,不仅带坏了自己家前途喜人的独苗孙子,还教得一向听话的孙子一身社会痞气,反骨扎人。 但钟明光失算了。 他原以为吓一吓张烨,小孩儿就能知难而退,没想到张烨年纪不大,性格却硬气。钟明光骂他,他就低头受着,钟明光问他什么,他只回答跟自己相关的,但凡涉及到钟远航,他就让钟明光自己去问孙子,钟明光要他们分手,张烨只说不行。 钟明光面对油盐不进的张烨气得风度尽失,就在张烨父亲住院的医院楼下,当着来来往往的医生和病人,钟明光抡开胳膊扇了张烨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 “下贱!”钟明光评价张烨。 张烨的牙磕破了口腔内壁,当场就吐出来一口混着血的唾沫,他却毫不在意,抹了抹嘴,抹得一张英气的脸血呼刺啦,他站直了,看着钟明光的眼睛,口齿不清地坚持,“钟爷爷,对不起,这是我跟远航的事,我不能单方面就跟您答应些什么,这对远航不公平。” 周文越就在旁边亲眼看着,他看不出男孩儿哪里“下贱”,只觉得他的倔强太傻。 钟明光要钱有钱,要权也有权,他有一万种手段让张烨就范,张烨的反抗挣扎,只会让自己更没有退路。 事实也正如周文越的预料,张烨这里说不通,钟明光转头就找到了张烨的母亲。
第49章 张烨的母亲是一个最典型的小镇普通女人,不到二十岁就跟张烨的父亲在小餐馆摆了结婚酒席,摆酒的时候,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张烨,但凡再拖一个月,肚子就显怀了,她那时候甚至还没到年龄拿结婚证。 因此,张烨的老妈这一辈子,嫁人之前靠父母,嫁人之后靠丈夫,从来没有需要自己拿主意,做决定的时候。 张烨以前不清楚爱情是什么,可能是电视里的海誓山盟,可能是婚纱店橱窗里白裙黑装的甜蜜照片,可能是名著里至死不渝或瞬息万变的情绪,但肯定不会是老爸老妈之间的感情。 他们相处的主题就是争吵,为了老爸偷偷买了贵几块钱的烟,为了老妈在麻将桌下面“不小心”勾了那个邻居叔叔的腿,为了张烨每年都要交的学费和课本费,甚至为了餐桌上太烫的一碗米饭……张烨有时候觉得,父母眼中对彼此的厌恨根本藏不住,一切生活琐事都能成为他们攻讦彼此的导火索。 然而他们就这样相看两厌地过了快二十年,过到了老爸生命的尽头。 他们最后在医院度过的时光,可能是这辈子最平和的一段日子,老爸咳嗽的时间比说话的时间多,老妈哭泣的时间比找茬的时间多。 有时候轮到张烨陪床,老爸就会在半迷半醒的状态下不停问他。 “你妈呢?” 张烨回答他老妈在休息,在做饭,在店里修皮衣,老爸就会消停一会儿,然后在几分钟之后又问。 “你妈呢?她怎么还不过来?” 反反复复,喋喋不休。 张烨想,老爸应该什么都知道,在他不停的拖延的日子里,早就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老妈是他拥有的唯一确定,但他现在再也主导不了这个女人,连唯一的确定都抓不住的感觉,让他在膏肓的病中也不得安宁,惶惶不可终日。 而老妈在这时候爆发出了跟她性格完全不相符的固执,不论医生怎么说,她都是一句话,“求求您救救他,救救我男人,没了他,我的家就垮了。” 张烨每每看见跪在医生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都会很不合时宜,又很不道德地,想起自己在葬礼上看到的职业哭丧者。 老妈是真的这么舍不得老爸,还是她自己的社会认知在冥冥中指导她,只有在这样的场景和情节中表现出这样的状态,才符合一种对于合格妻子的预期? 张烨一边这样想,一边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可能以后会下地狱。 钟明光就在这个时候,找到了张烨的老妈。 钟明光表现得很痛心,活脱脱一个被孙子伤透了心的操心爷爷,半点没有面对张烨时的那种蛮横独断,他先委婉地向张烨的老妈提及了张烨和钟远航之间的关系,语言隐晦,将这段感情的悖德与见不得光表演得活灵活现,气得张烨的妈立刻就想去活剐了自己的儿子。 看着火候差不多了,旁边的周文越适时递上了一纸协议和一张存着十万块钱的银行卡,文质彬彬地劝这位已经捉襟见肘的女人,孩子只是不懂事,咱们领导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讲理讲情。 “太太,只要您那边能劝孩子好好读书,断了这段……有点儿太亲密的友情,我们领导愿意竭尽全力帮助您的家庭,不管是钱,还是做手术的医生,咱们都能想办法安排。”周文越就是钟明光的唇舌,钟明光不能开口说的话,由周文越来说。 就算他们知道张烨的老爸已经救无可救。 而张烨的老妈只看见对方递过来的橄榄枝,却没看见那只握着橄榄枝的手上,同时也握着匕首。 那张她看都没仔细看就签字的协议上,写的并不是赠与,而是借款,借款的条件,是张烨不能在这一年和钟远航同时升学,不管他复读还是找工作,他不能在这一年通过高考,不能和钟远航再联系,否则张烨的母亲会马上成为欠钱不还的失信人员,并因欠款数额巨大而面临牢狱之灾。 而借款的债权人也不是钟明光,而是周文越,这件事从头到尾,在文件上,都不会跟钟明光产生任何关系,他干干净净,片叶不沾身。 “后来张烨知道了,他……他做什么了吗?”钟远航吸烟的嘴唇在颤抖,烟没过肺,氤在舌头上全是苦味,他恨钟明光就这样轻飘飘地践踏张烨的自尊和命运,他也怪周文越给钟明光做刀子,但他不能冲周文越发火。 “当然闹了,他打了好多电话,不知道钟书记的电话,就照着协议上的号码打我的电话,拉黑了就换号码继续打……钟书记一开始都是避而不见的,直到那孩子不知道怎么打听的,闹到了钟书记的办公室里来,书记才不得不跟他谈了话,说实话,我当时都不知道这孩子还有什么余地来闹,但他就是说动了钟书记。”周文越感慨。 “他当时说,不能影响到你高考,也不愿意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影响你跟家里的关系,所以不会马上跟你分开,至少要等到高考结束了再说,哎……那孩子确实聪明,说话也挺有技巧的,句句听起来都是站在你的角度,为了你好,态度又显得真诚谦卑,不由得钟书记不动容。” 周文越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那份合同,法律效力……是很值得推敲的,除了实打实的钱,法律规定的债务人义务,并不能限制人际关系的自由发展,也不允许限制参加国家大型考试和接受高等教育的自由,不过那时候他们家哪里懂这些呢?” 如今事过境迁了,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周文越才能这样无限唏嘘地说出这种类似忏悔的话,而张烨全家的“不懂”,成为了高高在上者拿捏威胁他们的把柄,成为了永远改变张烨命运的,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 “那孩子什么都答应了,答应了高考之后主动跟你分开,答应了那年不升学,他承诺会把所有钱都连本带利地还清,就是死活都不答应永远都不再见你,那时候……大概钟书记也觉得就算他答不答应,也无关紧要了,人生一旦走散了,就算再见也是物是人非,”周文越停顿了一下,无不感叹地说,“所以你说他现在有孩子了……我还是挺感慨的,毕竟他当时……看起来那么倔,那么坚持,不过生活就是这样,不管当时多么坚持,现实总会教会人妥协……不过小航啊,你也别怨他,至少那时候,那孩子对你是真心实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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