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薇的面前就放着一杯拿铁,混杂着苦涩与奶香。 她本来手搭在马克杯的把手上,见到一个穿着学校制服的少年踏进来时,手一抖,抬眸间,眼眶就红了。 她扶着会客的小圆桌,快速站起,几乎不敢相认。 当年那个看着就营养不良的瘦弱孩子,在几年间,已经化作面前漂亮俊俏的小少年,漆黑如墨的眉眼精致得如工笔画所精心绘就。 少年的眼神清澈甘冽如一片纯净透彻的墨湖,眨眼时的长睫如鸦羽,从湖面优雅地一掠而过。 仅仅从这第一面,李薇就知道,晏雪是得到了秦家很好的照顾。 当年何明强,阴差阳错,到底还是给了他一个更好的环境和前程。 李薇的眼泪忍不住地掉下来。 她到三十五岁才发觉,有的时候,当下选择的对错,从来不意味着任何。 如果当时她坚持留下晏雪,也肯定不能将他养成如同今天这般,周身都是上流阶层般,充满矜贵文雅的气质。 晏雪看到舅妈的眼泪,嘴唇动了动,再叫出“舅妈”之前,先一步上前,抽出桌上的纸巾,递过去。 李薇哽咽:“晏雪,舅妈……舅妈要走了,想来看看你。” 说完,眼泪倾泻如柱。 晏雪眼神定定的,好像忽然也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他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像是舅妈手里的那张薄薄的纸巾,没有分量般:“舅妈。” 李薇抬起泪眼,模糊的视线里看着这孩子,勉强微笑了下,说起这几年的事情。 她跟何明强舅舅打了一场复杂且漫长的官司,倒也不涉及钱财分割,唯一放不下孩子。 她不认为何明强能真正教育好儿子,她能看清楚他身上的恶习与刻在骨子里的自私。 三言两语间,晏雪得知了舅舅为了不想离婚,如何千方百计地毁掉舅妈的工作和周围一切的人际关系,让她的娘家亲戚、朋友、同事都反过来指责她要抛夫弃子。 甚至,舅舅为了逃避做丈夫的错责,不惜为舅妈“制造”莫须有的罪名,最后又在外人面前演绎“我做丈夫的不管怎么样都会带着儿子等你回家”的好男人形象。 李薇说完,才仓皇无措地道:“不好意思晏雪,你还小,舅妈不该说这些,舅妈也不是要你来做评断。” 晏雪的手指轻按带有学校徽章的杯垫,将马克杯慢慢推到她面前,淡淡地说:“舅妈,没关系。” 平静得仿佛不像是只有十二岁。 李薇双手握住水杯,眼泪再次涌出来:“你还愿意叫我舅妈,我真的很高兴。你表弟,已经,已经不愿意叫我一声妈了。” 她分出去一只手快速抽纸巾按住眼睛。 午后的阳光很柔和,照在人身上,仿佛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晏雪抬起脸,望向玻璃窗外渐渐泛黄的银杏叶。 他才十二岁,却总是会感觉人生中有很多片段,总像是假的。 李薇也感受到了那种模糊的、不真切的感觉,因为晏雪太完美了。 她定睛看着,以慈爱的眼神,没有说出口的话,诸如“你妈妈如果看到你现在健康平安,一定会很开心”之类的。 “舅妈,要去哪里?” 晏雪问道。 “我有个姐妹在国外发展,还开了公司,做的行当我都熟悉,见我可怜,愿意拉我一把,让我过去。” 三十多岁的李薇,难得地对着一位小朋友,努力地鼓起脸笑了笑,“跟你舅舅打官司这几年,我学好了英语。” 她没有说,因为在国内,她所有的亲友、前同事、同事,哪怕只是街道的一位办事人员,都把她当做了一个“失德的妻子与母亲”。 晏雪点了点头。 李薇想问问这孩子在秦家的生活,但一看他如今模样,也知道秦家的人待他不薄,想问的话也就不知道从何问起。 她的眼神闪烁间,却听见对面的孩子主动开口。 晏雪的声音没什么变化,不会显得很亲近,也不会太过疏远,语气只跟平常一般说:“舅妈,我很好,不用担心我。” 既如此,李薇也就没有必要再开口,只是她这几年饱经波折,内心千疮百孔,听见这一句,便再次泪流满面。 离开时,李薇被老师带着出去,已经沿着走廊走了一段,重新折返,跑回来,对着晏雪交代了一句。 “晏雪,不管以后你舅舅怎么费尽心思地找到你,即便跪下来求你,也不要理他,不要跟他多说一个字,也……也不用管你表弟。知道吗?” 晏雪似懂非懂地看着她,最后轻微一点头。 长长的走廊尽头,晏雪站在原地,望向慢慢走远的舅妈,在进电梯的时候,看到了舅妈扭头对着自己挥了挥手。 也不知为何,晏雪心里忽然酸涩难受起来,难以名状的痛苦袭来。 他隐约而模糊地感觉到,舅妈这一挥手,他们之间的关系与牵绊永远地结束了,而他与曾经朦胧幻想过的某种亲情似乎也永远诀别了。 这再温柔不过的秋阳里,晏雪的内心却狂风大作。 长廊仿佛被无限延长,他只身狂奔,却怎么样找不到出口。 负责接待访客的老师送走李薇,回到访客厅时,已经是十几分钟后,却见孤零零的身影依旧站在门廊下。 “晏雪同学?” 晏雪回过神,乖顺而礼貌地仰头:“老师,我想给我家里打个电话。” 仿佛他并没有在这里独站良久,仿佛只是老师的错认。 “好。” 老师想,是不是家里出事情?但是看晏雪沉静的面容,却看不出丝毫端倪。 学校里都知道,晏雪的身份很特殊,但他在学校的表现更加特殊。 几年间,所有教过他的老师,不管任何科目,任何时长,都会惊叹,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在无可挑剔的学生。 从学业到生活,他不会给老师添任何麻烦,不会让老师为之苦恼哪怕一秒,沟通之顺畅,难以想象才十二岁。 再加上,这一副从小就容颜过人的外貌,早早地显露出来的艺术天赋,更特别的是,他没有那些豪门家庭的学生常有的恶劣习气。 即便在这所国际学校,每个学生的家世背景都极其优越的前提下,晏雪依旧是天之骄子般的存在。 因此老师总是会对晏雪另眼相看。 她没有走远,在访客厅外,静静地看着晏雪站在床边联系家里人。 窗口。 晏雪刚打出去电话,就立刻被接通。 “小猫?” 秦勖的声音沉稳而温暖。 一下子,晏雪从跌跌撞撞的痛苦里,被拉回现实。 他抬头望向金灿灿太阳,强烈的光线让他眯起眼睛,语气柔软地询问:“哥哥,有没有想小猫。” 温柔的轻笑声传来。 “小猫想哥哥了是吧?” “嗯。” 晏雪应了一声,“哥哥下班来接小猫放学,好不好?” 秦勖在成年后,一边继续上学,一边接触秦家的家族生意。 今年刚提前毕业,已经进入公司,分管和拓展这几年的前沿项目,因而总是很忙。 晏雪很懂事,很少主动要求哥哥来接他。 今天如此例外,秦勖都听出来端倪,语气有些微妙的紧张:“小猫?” 此时,电话那端传来敲门声,紧随其后有人声。 “小秦总,审计的张总来了。” 晏雪懂事地说:“如果哥哥忙不能过来,也没关系。” 他顿了顿,声音低软下去,“小猫认识回家的路。” 秦勖:“哥哥晚点来接你,我们一起去外面吃饭。小猫乖乖等着,知道吗?” 晏雪垂眸,看到了窗台上飘进来的一片银杏叶,青青黄黄,处于一种成长的模糊地带。 他如果这片银杏叶还在树上,应该就会随着天气而彻底变成金黄颜色吧。 他的迟疑让秦勖有些担忧,“小猫?” 晏雪听见呼唤,轻声地回应:“喵喵~” - 放学时间,国际学校门外,比豪车车展更热闹,款型品牌,应有尽有。 晏雪背着书包徐徐地踏出。 周遭会有一些其他年段的学生,远远地看着俊秀的小小少年,叽叽喳喳地或是打听或者八卦。 甚至有些家长,瞧见他后,也会问一声自己孩子,那是谁。 “车展”的一席中,一身深蓝西装的秦勖靠在银灰的跑车上。 一米九的身高与一张无可挑剔的脸,赚足学生与家长的关注。 秦勖正垂眸看手机里的消息。 是学校老师发来的,关于今天晏雪有访客这件事,并且发来访客登记信息。 “李薇,舅妈。” 秦勖自言自语了一句,抬眸看到秀白可爱的晏雪已经跃入眼帘,他收起手机,站直身体。 “哥哥。” 学校严谨严肃的制服,把晏雪的五官衬得更精致,墨黑的头发覆额上,眼眸望着朝自己走来的哥哥,眼底明显泛起笑容。 他仰头看向高高的哥哥,将书包交给他。 上车后,晏雪好奇地看看车:“哥哥不是在公司吗?” 他记得早晨哥哥是坐家里的黑色轿车出门,司机开车。 这台跑车,是晏雪当时选定的深灰。 哥哥眼瞳的颜色。 秦勖侧身,帮他拽上安全带,宽大手掌揉乱他的头发:“特意让陈叔从家里开来,带你去吃饭。” 身为大家族的继承人,秦勖从小跟在秦老爷子身侧,养出了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自不必说,这两年在公司历练,举手投足间也已经没有早些时候的学生稚气,言行举止更加有进退。 只不过这一切在晏雪面前时候,都像是冰川消融般,只剩下春风和煦的温柔和轻声细语的关切。 车子启动,紧随其后的是秦家的保镖开的黑色轿车。 晏雪转过脸,看着开车的哥哥。 红灯时,秦勖伸手来握他细小柔软的手指,还轻轻捏了捏。 “小猫,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学校里有人欺负你了?” 晏雪望着哥哥摇摇头,垂着细细密密的眼睫,被握住的小手反过来搭在哥哥手背上,手指收拢地轻轻地摸摸细长的手指。 当他伸展自己的手指试想对比时,绿灯亮起,哥哥的手收回去了。 他不自觉地嘟嘟嘴。 到餐厅停车区,晏雪乖乖坐着,等哥哥来开车门时,见到他来拉自己的手,才又雀跃起来。 哥哥的手掌格外温暖宽大,晏雪下车后还稍微踮了踮脚,笑意令嘴角都翘起,见过舅妈后的那种无端端的伤心,好像已经烟消云散。 秦勖牵着他的手:“走吧,给你定的小乳鸽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晏雪非常爱吃烤乳鸽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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