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宝寅的喉结轻轻颤抖了一下,不忍多看地垂下头,语气却故作轻佻:“好啦,那一日我本来也没空去法庭,公司事多,两个宝宝也是那日要去登记落户,往后本埠又多两位合法市民。你不提我都忘记,那日去让况争参谋,叫他快点想出两个名字,你知他怎样讲,说一个叫大美一个叫细美。我回去告诉阿莲,把阿莲气得发笑,说黑社会就是头脑简单,叫一声阿美,街上十个女仔有九个都要回头了,真起这样的名,两个孩子长大都要不高兴。你不是也选了两个,颐安、颐宁。阿莲就很喜欢,我也觉得很好,只盼她们两个健康长寿、一世安宁,不要似我们几个大人那样,莫名其妙地,把好好的日子过得这样糟糕。” 丰霆沉静地望着他,不知不觉双眼也泛红。 沈宝寅吸吸鼻子,絮絮地讲:“到了那日,我办完事便在老地方等你。你知道公园是六点关门,要早点来,上庭嘛,我有经验,审判起来很快的。假如你不能来……我就自己返家。今后我给自己找点事做,或者去学点东西。哎,我干脆把小提琴捡起来好了,要么就去大学里辅修一个科目。港大邀请我好几次,要我去做客座教授,其实我有点想去,可是就怕我念书太少误人子弟,所以每次都没有答应。多念几年书,再去试一试,说不定我也能带出一个你这样的人物。忙一忙,其实时间过起来也很快啊,是不是。” 他算是什么人物,即将锒铛入狱了,沈宝寅还把他捧得那样高。丰霆似乎是终于承受不住了,喉头一阵发酸,有点要哽咽的意思。 右侧墙面上那扇铁窗透进来的少许光线把会客室分割成泾渭分明的明暗两面,他迅速别过了脸,把脸藏进暗处,有一滴晶莹的东西顺着他瘦削的下颌落了下来,他死死地咬住牙根,才没叫自己在沈宝寅面前抽泣出声。 一九八七年的五月十一,礼拜一,是日小雨转晴。 由山脚的植物公园门口购票后,再走过一段长达一英里的五十度长坡道,便可以抵达植物公园的腹地,一片占地大约一千呎的儿童乐园。 坡道两旁植有两排梧桐树,每棵树间的距离相等,冠叶有嫩绿的新芽,也有阔长的墨绿大叶,统统地,绿得发油,呈现一种极新鲜的勃勃生机。因晨起下过一场春雨,此刻在日光下,叶片上的水珠都反着细碎的光,远处看去,亮闪闪,十分地青葱可爱。 沈宝寅信步在柏油山道上行走,日光细碎地从树叶间洒下,在濡湿的地面上印下不规则的光斑。 他今日穿得十足休闲,上身是件单薄的竖条纹棉麻衬衣,下身则是条水洗的蓝色牛仔裤,脚底下踩了双英国产的硫化鞋。将将入夏,城区中央倒是十分地湿热,可是山里还停留在乍暖还寒的天气,怕山风冻人,他还披了件白色的镂空薄毛衣在肩上,两条袖子绕过脖颈,松松地在胸前打个活结。无论如何从前还是从后看,都称得上是个极漂亮标致的年轻男子。 十几年了,儿童乐园依旧地伫立在原地,不过为安全计,已经更换了不知几批器械。左上角那里,原本该是个滑梯,现在已经变成了轮胎秋千。 沈宝寅举目四望,不自觉有些近乡情怯,也有点物是人非的慨然,幸好独木桥还在,望着那条短短矮矮、红漆支柱黄漆桥面的独木桥,他的心里终于涌出一些熟悉的感觉,像是当年刚去澳洲,某次不得已进入了一个吵嚷的环境里,却突然从人群里听到别人用广东话交谈那样亲切。 十岁以后,他就不再踏足这里,即使他常常会到这附近吃A套餐。毕竟他是个大孩子了,不太好意思走来和稚龄儿童玩耍,而喝茶是全年龄段都可以做的事情。 工作日,会带孩子来植物公园闲逛的家长很少,因此休息场所十分充裕,儿童乐园周边有许多长椅,沈宝寅捡了一条无人的长椅坐下,空气新鲜,阳光温暖,他开始发呆。 儿童乐园的人来了又走,到下午三点许,就只剩他一个了。 突然地,沈宝寅很想再吃一次丰霆当初为他买过的那种冰激凌,没有任何添加剂,只有淡淡牛乳味道的蛋筒冰激凌。 他站了起来,左顾右盼地绕着儿童乐园走了一圈,冰激凌车找是找到了,可惜里头空无一人。 他想,还太早了,制作冰激凌的工作人员也需要充足的午睡,因此在一旁找了个长椅坐下来。 四点多的时候,还是没有人来,他又猜想,也有可能是冰激凌的材料不够,工作人员或许在搬运奶油上山的路上。 即将六点,太阳快要下山,公园也马上闭园,沈宝寅终于地放弃了冰激凌,他站起身,决定离开。 走前,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独木桥,下巴颤动了一下,转而头也不回往公园门口走去。 公园的入口是两扇极高的铁门,就快跨出去的时候,沈宝寅不知为什么顿住了脚步,接着在跟管理人员说了句“再等我一下”后,咬牙飞快地调头,跑过那段上坡路,气喘吁吁回到儿童乐园。 时隔十四年,他重新走了一遍独木桥。好奇怪,曾经高得吓人的独木桥,其实还没有他的大腿高。并且也不漫长,五步就走完了。 等他再往回走的时候,一个穿着黑色皮衣的高大人影,慢慢出现在了葱葱郁郁的坡道上,那个人走得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很稳重。 沈宝寅就那么站在独木桥上,呆呆地看着那头。那个高大的男子,真是有着一张极出彩的面孔,尤其那双淡色的瞳孔,温柔得近乎冷淡。 对方慢慢走到沈宝寅的旁边,笑着开口:“桥上有积水,你也不怕摔跤?” 沈宝寅双眼湿润,沙哑开口:“丰霆。” “我在这里呢。”丰霆柔和答应。 明明是居高临下的那个,可沈宝寅的嘴角向下抿着,看起来真是委屈极了。他吸了吸鼻子,闷声说:“确实有点滑,阿霆哥哥,可不可以扶一下我?” 似乎这一天,和过去的某一天有所交汇。 与那一天不同的是,丰霆不再远远冷眼看着,也没有令沈宝寅受伤,他紧紧地守护在了沈宝寅的身侧。 丰霆抬头,静默地看着沈宝寅,坚定地伸出手,牵着沈宝寅走完了那条独木桥。 走到尽头时,微风起了,传来一阵栀子香,丰霆在绵绵的淡香里,一个很平常的初夏的傍晚,嘴上说着要沈宝寅自己跳下来,可是在沈宝寅期望缠绵的注视下,他叹了口气,还是进行了妥协。 他微微弯腰,把沉浸于在儿童乐园游玩的大龄儿童沈宝寅先生,安全地、无损伤地抱下了独木桥。 沈宝寅在被他拥抱的过程中,两只手紧紧攥住他皮衣的衣领,深深埋在他的脖颈处吸了几口气。 再次闻到独属于丰霆身上那股熟悉的干净气息,沈宝寅不可抑制地眼睛泛起泪花,可是不想叫丰霆瞧见,怕被取笑,因此在被丰霆放下地面之前,他悄悄拽着丰霆皮衣里头那件白色的薄恤衫,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 周围暮色四合,如果从远处看过来,两个人的身影都已经开始变得模糊,因此他料想,应该是不会被看出来的。 可丰霆还是发现了。他轻微地扬了扬嘴角,似乎是失笑了几秒钟,然后安抚似的低下头,在明晦难辨的环境里,朝沈宝寅的眉心落下一个清晰的吻。 他们从另一条更近的道路出公园。 在一棵可以看到儿童乐园全景的高大灌木丛下,沈宝寅看到垃圾桶边上的地面有两个烟蒂,似乎有个人在此驻足,连续地抽烟。这个人似乎心不在焉,或许在缅怀,又或许在思考,每根烟都等烧到尽头才想起来丢掉,海绵都几乎有烧灼痕迹。 薄荷味的万宝路,是丰霆钟爱的品牌。 这说明丰霆至少在十分钟前就到了植物公园,那个时候,他正好走到公园门口。丰霆一定以为他已经离开了,可是也不走,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沈宝寅在心里想,丰霆一定是同他一样,也有点想念他们童年那几次的相聚,所以才在原地停留。 那时候,他们都还没有被父母的悖德婚姻中伤,只是无忧无虑的两个孩子。背后真相确实不堪,可是那时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和对方在一起非常快乐。 假如没有沈宝寅突发奇想地这个回马枪,或者假如丰霆没有在这里抽这两根烟,此刻他们肯定就错过了,只能回家才可以见到面。 可是也就是那样巧,兜兜转转,他们还是在第一次见面来过的地方重新相遇。 挽手肩挨肩地那么走了一阵,小声的,沈宝寅突然告诉丰霆:“乱扔烟头,按本埠法律,罚款三千港币每次。” 丰霆转头瞧了他一眼,一开始有些惊讶,为沈宝寅的细心。顿了顿,他的眼底氤氲出微微笑意,“我是丢在垃圾桶旁边。” 沈宝寅斤斤计较:“可是你没有丢进去。” “桶里的垃圾满了,我只能放在那里。” “你肯定没被罚过款,我告诉你,你那么做会罚款的。” 丰霆简直被他突如其来的正义感逗笑了,很没办法地讲:“阿寅,我刚从法院出来,连车费都是一个好心的警察先生借给我。” 从见面至今,丰霆都决口不提法庭上的事情。他不主动来讲,沈宝寅也就不问,至少,丰霆可以出现在这里,就说明确实是判了无罪。 此刻,见丰霆主动地开了口,他便忍不住问:“况争……” 丰霆静了静,讲:“数罪并罚,判了十二年。” 沈宝寅心里一沉,轻轻叹了口气。十二年。 四千多个日夜。 多么漫长的一个数字,不过再怎么说,至少比他们预估的情况要好许多。 毕竟在审判之前,他最后一次同况争见面,况争都是这样安慰自己:“不求别的啦,坐完牢出来还能够赶得上安女和宁女的婚礼,都算老子运气不错。” 当时两个人死鱼脸对死鱼脸,笑得比哭还难看,可以说是根本没有抱怀翻案的希望,称得上极其悲观。 谁知他们倒霉了这么久,鸿运还有落到他们头上这一天。 而且据香港法律规定,有期徒刑的刑期最高可以缩短一半,如果况争在里头可以表现得足够良好,或者有立功行为,大概率还能够获得减刑。说起来,况争手里有本埠不知多少大小黑帮内中辛秘,随便挑捡几样,大概也可构成立功。 但凡况争积极一点,保不齐甚至可以参加两个孩子的小学入学式。 沈宝寅拼命令自己往好处想,但十二年这个沉重的数字压得他还是有些喘不过气。 丰霆这时伸手过来,紧紧攥了攥他的手,讲:“原来你之前还被市政罚过款,也是因为吸烟?” 沈宝寅打起精神,告诉他:“是啊。” 丰霆如实以告:“我现在身无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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