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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与金丝雀

时间:2024-09-03 14:00:02  状态:完结  作者:如缓

  “我他妈就是善意提醒一句!”赵子成脾气上头,吼道,“老子担心你你丫听不出来?非得跟我对着干是吧?”

  林逸安静了,赵子成这么多年几乎都很迁就他,随他怎么耍性子闹脾气都笑嘻嘻地包容。唯一一次朝他发火是10年前那个雨夜。今天这是第二次。

  林逸眼睛发干,抿着唇不说话。他也不看赵子成了,将头转回去,挂挡踩油门,沉默开车。涩得难受的眼眶终于自救般蓄起些水汽,林逸拼命眨,好不容易没让水珠子顺脸落下。

  只可惜鼻子不给力,一吸气,带起连串鼻涕音。于是所有情绪都露了馅儿。

  林逸觉得丢脸,赵子成则慌神:“哎呀我不是故意吼你,我就一下子没控制住。你别哭啊你。”

  林逸用鼻音死犟:“你才哭了。”

  “是是是,我哭,”赵子成满口认下,又关切道,“你要不要纸?”

  “……”

  气氛被这么一打岔便轻易缓和了。赵子成先头地话没说完,现下放轻了声音,态度变得小心翼翼:“你看你,长得好,工作也好,人还单纯,你们圈子水深,多个心眼总不会错的。”

  “……嗯。”林逸终于应下了。

  赵子成又不放心地补充道:“哎我也不是要你封心锁爱,要真遇到各方面都很合适的,你也该谈谈该恋恋啊,别白瞎了一张好脸,”赵子成说,“真觉得合适,带来我们几个见见,哥哥我看人眼光可以的,或者你不信我,也可以信江遇嘛对不?”

  林逸忍下想再次怼人的冲动,耐着性子应了。

  车终于驶离粗犷的土道,开上平滑的沥青路,两人都松了口气。赵子成还要赶飞机回燕市,林逸得把他送去锦市机场,路还长,赵子成乏得不行,招呼一声便放平靠背开始小憩。林逸打开车载播放器,选了舒缓的轻音乐,在柔和的曲调中独自把着方向盘,就这么一路往前开。

  “哪儿那么容易找。”他小声嘟囔一句,便再无话了。

  灵堂里还有留下的亲戚聚拢在烧纸的铜盆边聊天,几步外摆了两张方桌,一桌在麻将,一桌在炸金花,江霞扎堆在聊天的人群里,丈夫则去麻将桌买马。总之,此时的众人都已缓过了哀戚的劲,开始流向熟悉的生活节奏。

  兰殊与江母素未谋面,只是江遇的一个“好友”,于是在这群江母生前亲近的家人中显得有些特别。江遇简单解释说兰殊有工作急于与他对接因而留下,深居乡村的众人想不到旁处,只觉得大城市的工作节奏大概果真就是这么繁忙,连老母的葬礼都不肯放过。

  江遇把兰殊带回他的房间,破旧的屋舍与儿时没什么差别。他初中去到镇上,高中又被挖去市里,一路住校,只长假才回家,父母便没考虑过翻新的事情。

  外头人多,洗澡也有些麻烦,江遇给兰殊烧水回来,方便他简单擦洗,让他先休息。床还是那张当年母亲亲手打的木板床,江霞替他铺了新被褥,坐上去嘎吱响。

  “那你呢?”兰殊问。

  江遇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纸笔,在床旁那张旧书桌前坐下:“我捋一下明天的悼词,过会儿出去守夜。”

  这会儿才刚过8点,兰殊哪里能睡着,他趿拉着鞋子下床,走到江遇旁边,撑着桌沿坐上去:“我陪你。”

  江遇抬头看他,细嫩白净的俊脸与身后残旧的陈设格格不入,只眸光被屋内昏黄的电灯映得明亮,江遇笑:“好。”

  江遇取下笔盖,思忖着下笔。兰殊盯着他修长而附茧的手指和指间快速游移的笔头,忽然反应过来:“这,不会是我当初送你的那支钢笔吧?”

  “嗯,”江遇写完眼下这句才停笔,“要看看吗?”

  兰殊点头,江遇把笔递给他。笔身表面略有些褪色,笔尾与笔帽的贴合处掉了点漆,握笔处也是如此,但总体仍是温润而光洁的,显然时常被人把玩使用,半点没有尘封的灰败感。

  兰殊摩挲手中这细长的小物,有些懊恼:“早知道送你一支更贵的了,这支质量不行,不够耐用。”

  江遇笑:“挺好的,写了这么多年都没坏,出水很顺畅。”

  兰殊闻言又看向那银色的笔尖,于是再次恍然:“这个就是你微信头像的笔尖?”

  “嗯。”

  兰殊再看向钢笔的目光便又多了几分珍重。他小心翼翼地将钢笔交还给江遇,在对方低头准备继续拟稿时两手捧起江遇的脸,他认真地盯着江遇的眼睛:“你一定特别特别喜欢我。”

  江遇一愣,随即展眉,他放下笔,右手握住兰殊的左手腕,将抚在脸上的手摘下,轻轻摩挲过他的手背。

  兰殊的耳朵红了,他挣脱江遇跳下书桌,后知后觉地心虚着四下张望。屋外的白烛正燃着,黄纸源源不断地烧。虚妄的故灵盘旋在留存之人的心间。

  不敢继续打扰江遇,兰殊只得回到床上耍手机。

  喧声渐渐小了,麻将牌局散了,围坐聊天的妇人三两相挽地招呼着离去。江遇停笔,将稿子又看了一遍后收进包里,起身对床上兰殊说:“我出去守夜,你早点睡。”

  兰殊闻言摘下耳机,支吾应好。他没法说什么陪你一块守夜的话,不合适。

  江遇出门换下忙碌一整天的江霞,让她去休息。江霞让江遇后半夜叫她,两姐弟换着来,江遇答应。夜风吹堂,抚得烛光微晃,江遇批着外套,一把一把地烧纸。他不怕,倒希望发生点怪力乱神事,好叫他补上那最后一面。

  时间过得慢,江遇有点无聊。他看着母亲黑白的遗像出神,将儿时成长的碎片一点一点拼凑着,事无巨细地回忆了一遍。母亲总是泼辣,乾纲独断,自私而市侩,因无知而无畏。她便是用这般蛮不讲理的模样护住一家,养活老小,在劳苦而粗鄙的一生走过大半,耕种到终于开花结果的时候,她又带着满腔的不甘与挂念离去。这样一个俗不可耐,总叫他为难让他苦恼的老妇人,的的确确辛劳地养育了他。江遇仰望母亲黑白的含蓄的笑容,长长地叹息,他到底是做得不够,没能赡养好她,他不得不承认,于事业与亲情相冲的关隘,他总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前者,没有事业哪能照顾好她们,没有事业哪能让她长脸,让她洋洋得意地炫耀,没有事业哪能对得起她这么多年的付出与日复一日关于出人头地的嘱托。他的确做得不够,他明白自己不论如何坦然,于内心深处仍免不了将那乡野间贫乏而困苦的曾经与如今得来不易的光鲜脱钩,免不了对脱胎换骨的渴求。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好儿子。

  江霞一觉睡到早上6点,她看了眼时间便立刻翻身而起,批着衣服推门出去。江遇仍在灵堂遗像前的那把木椅上坐着,手里拿着平板看资料。案台上白蜡火光曳曳,香烟盈盈,江霞连忙过去:“你怎么没有叫我?”

  江遇抬头,对姐姐温和笑道:“你昨天太辛苦了。”

  江霞心软得不行,她捏了捏弟弟的肩:“还有一个小时,你快去眯一会儿。”江遇没再拒绝,今天事情重,他需要些体力撑着。

  兰殊还没醒,陌生的床让他睡得不够踏实,于是当身旁的床垫下凹,凉意钻入被子,陌生而熟悉的气味缠绕着钻入他的鼻息,他迷蒙着睁开了眼,而后便看见疲惫的恋人回到他的身旁,单手隔着被子轻拢住他的腰。兰殊和江遇有太多同窗的回忆,宿舍的床前后相邻,他们抵足而眠了整整四年,却从未同床共枕过。于是兰殊立刻清醒,并浑身僵硬,心跳频率骤升,以至于快无法呼吸。可他又在下一秒从那瞬间的沸腾中冷褪下来,所有源自爱意的旖旎都在江遇微皱的眉心淡淡晕开,化作柔和而澄净的珍视。他们还有很长的未来,还有很多的旖旎婉转,而在江遇人生中十分沉重而深刻的此时,他只要无声地陪伴他就可以了。

  江遇睡足一个小时,姐夫敲门喊他时,院子里已再次热闹起来。江李两家的近亲皆等在那里,左胸佩戴白花,上臂绑着黑纱,正三两聚在一起说话。江遇和兰殊简单洗漱,又接过江霞备好的早餐吃了,卡着时间上路。

  江母的遗体仍躺在锦市殡仪馆里,今天上午得火化。参与最后祭拜的已是与江母生前最为亲近的两方族亲,唯有兰殊这一个“外人”。江遇了解兰殊,他没有那么强的内核,在这样特殊的场合他必定会不自在。所以他本想将兰殊顺路送去机场,让他先回燕市。而兰殊抿着唇摇头:“我陪着你,等你忙完,我们一起回去。”

  天光尚未大亮,他们在院子的角落说话,几步开外便是一众亲眷,兰殊的手里还拿着他不爱吃的水煮蛋,两人相隔不近,一眼观去不过泛泛之交。江遇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嘴角微弯地叹了口气,伸手接过兰殊的鸡蛋,放到桌上的空陶碗里:“就放这儿,我爸中午吃。”

  他朝旁看了眼,道:“走吧。”

  院外的村路上停着好几辆黑车,左侧后视镜都绑着红绸,来的亲属多,众人七嘴八舌商量分座,江遇和兰殊一道坐姐姐姐夫的车,时间差不多了,江遇抱起母亲遗像,与父亲告别后上路。

  姐姐与姐夫坐在前排,江遇和兰殊坐在后排,气氛有些沉得尴尬,副驾的江霞便开口与兰殊简单聊天,问他昨晚睡得如何,又感谢他今天愿意同往。

  “姐姐不用客气,我和江遇十多年的好朋友,今天来是应该的,我也算我们宿舍的代表了。”兰殊讲着他盘算好的说辞,江霞便又借此感谢了兰殊和未到场的朋友们对江遇在异乡的照顾。

  “应该的,应该的,”兰殊有些惭愧,“当年读书,江遇照顾我更多。”

  殡仪馆如今服务极好,待他们到时,灵堂已将一应备齐,挽联高挂两侧,江遇把遗像摆上案台,江母的遗体由工作人员缓缓推出,稳稳停放在鲜花簇拥的正中。直系的子女与配偶站在台前,由葬礼主持简单开篇,同到场亲友深鞠躬后,儿子江遇发表悼词。

  江遇再次向台下鞠躬,他垂眸,略平复心绪后开始发言。悼词在昨晚草拟时便背得差不多了,此刻他脱稿,用低沉而有些沙哑的嗓音缓缓道来。他感谢诸位长辈亲友,感恩他们多年来对他一家的诸多照顾与包容。他感念母亲,回顾她这一生的艰辛与不易,描述她对自己成长路上的谆谆教导,他罗列了母亲的诸多优秀品格,勤劳、坚毅、勇敢……江遇知道母亲其实没有那么好,她的负面评价总是多于正面的,他清楚,江霞清楚,台下的众人几乎也清楚。但在此时此刻,没人会反对他不算公正的悼言,没人会对一个已然安详地躺在鲜花中的老人再置喙什么。便让她作为一个勤劳坚毅勇敢的母亲度过留存于世的最后时光吧,便送上这最后的善意吧。

  江遇发言结束,葬礼进行到下一项,到场者排队围绕江母的遗体走一圈,再一一与她的子女握手致意。兰殊排在陌生的队伍里,侧头看向繁花中那娇小而枯瘦的老人。这是他与她的第一次见面,透明棺柩中的她已由入殓师装扮齐整,花白的头发柔顺地梳在耳侧,施了粉黛的皮肤白里透红,嘴唇略弯,带着细微的笑意,她身上穿着金丝银线密缝的精致寿衣,双手交叠于腹上,仿佛只是安然深眠。兰殊生出没由来的胆怯与愧意,他不曾于她在世时拜望问候,却在她病重时悄无声息地拐走了她最引以为豪的儿子,拉着他同他一起走进那条明道之外的深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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