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时间倒退回半个小时前,一家临海的私人医院里。 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韩氏高层的一个度假地。海边开发区的整片地皮都在韩氏名下,也只有在这里,韩千滢能短暂脱离“纪夫人”、“纪太太”的称呼,被自家员工叫一声“韩小姐”。 她从半夜等到现在,生产过程一切顺利,只是宝宝有些虚弱,要在楼下的保温箱里休息几天。 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刚诞生的新生命上,远远隔着玻璃门也要讨论小宝宝有多可爱——这也无可厚非,只是韩千滢坚持要先陪妹妹。 楚子霖赶到医院时,正好已经结束了最凶险的时候。 产房里只剩下陪护的医生和两个紧握着手的女人,他穿上蓝白色的防护服和帽子、鞋套走了进去。 在楚子霖年纪小一些的时候,会直接喊韩千滢“干妈”,长大了反倒不好意思念出口,而只是叫“阿姨”。但每次小姨也在时,叫阿姨和小姨又听起来好奇怪。 所以他推门而入时有点腼腆地喊了声,“干妈,小姨。”他的舌头不自在地打了个结,好像又变回了小孩的时候。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楚子霖闻到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甜腻的血腥味,混在消毒水的味道里,“小姨辛苦了。”他没再往前走,倚在墙边含着笑说。 躺在产床上的小姨脸色有些苍白,还是朝他笑了笑,秋天傍晚夕阳一样温暖的笑容。楚子霖有些惊奇,她也会有这样柔和的神情。下一秒小姨虚弱又疲倦地吐出一句:“我快累死了,再也不生了。”韩千滢急忙把手抵在她的嘴唇边,“你不许说那个字。”而楚子霖听到这熟悉的语气,嘴角更开心地上扬起来。 “从哪儿过来的?刚给你发消息,来得这么快。”韩千滢看向他。 “车厂啊,摩托车才修好我就骑过来了,还改装了几个零件,比原来更快,”楚子霖有些得意,“纪书宇都还在路上呢。” 一句话快把韩千滢所有火都勾出来了,她皱着眉瞪过去:“和你说了多少遍,少去车厂,别再骑你那个摩托——” “知道啦,干妈,”楚子霖卖了个乖,“我以后哪也不去,每天都帮小姨推婴儿车。” 韩千滢的火气被这声百转千回的“干妈”消了一半,她的目光又回到妹妹身上,像是又找到个活靶子似的,“这回终于能好好说说你了,”她假装生气地捏了捏指关节,“我忍了好几个月。” 小姨头疼似的“哎呀”了一声,“好端端的,怎么不接着骂他了,”她有气无力地笑着说,“我都离婚了好不好……放过我吧姐姐。” “我才不会呢。” ——韩千滢只是戏谑地说了这一句,但谁知道是不是神明啊上帝啊,或者什么能把命运搅动出腥风血雨的某种力量,信以为真地挥动了手臂。 小姨咳嗽了两声,“我好害怕,”她这样说却还是笑了一下,潋着水光的眼睛眨了几下,“咳,我还要坐月子呢,算不算第二块免死金牌……” 韩千滢又拧起眉想对她讲“这个时候别说那一个字,知不知道忌讳”,但在一旁的护士先开口,急匆匆地打断了她,“你这几天都有咳嗽吗?” 白色帽子和口罩把护士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她的表情,只露出一双眼睛,但只是从眼睛里传递出来的紧张却迅速感染了每个人。 小姨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下意识露出一个无辜又类似讨好的笑容,“没有啊,咳咳,我只是嗓子有点痒,可能太激动了……”她的话还没说完,声音就因为惊惧而消失了——那双眼睛已经转瞬从紧张变成了一种骇人的可怕。 “快点!”尖利的声音扬起来,“准备抢救!把床推出来!快——” 一瞬间所有安静整理器材的医生护士都飞快地动了起来,好似运动场最后一百米的冲刺,不明所以的韩千滢和楚子霖也立刻站起身。心电监护被拔掉,护士给她戴上氧气罩,用力推着产床往抢救室跑。 楚子霖急忙冲上前跟着一起推,轮子滚动在地砖的声音像是世界上最原始的恐怖效应,这时他才听到医生在对讲机里大声喊,“可能是羊水栓塞,做好抢救准备!” 小姨惨白着脸,不知所措地看向楚子霖,突然用力抓住了他的手。楚子霖以更大的力气握了回去,四目相对时各自都在彼此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恐惧。“小姨,你不会有事,你一定不会有事。”楚子霖嘶哑颤抖的声音从口罩里传出来,小姨只是一直努力地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就被飞快推进了抢救室。 韩千滢扶着墙壁站在“砰”一声关紧的门外,像是被雷劈了一样,身体支撑不住地慢慢往下滑。 短短几分钟这样大的变故,她好像根本没反应过来,等意识恢复的时候已经捂住嘴哭了起来。 楚子霖仍是心跳飞快,他想安慰几句,大脑却是一片空白,哆嗦了半天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一种生猛的力量正在撕扯他所有的理智。 “羊水栓塞”——这四个字对他来说就像狂犬病人吹了风看到水。 他妈妈就是死于这个原因。 身体里突然刮起了龙卷风,血淋淋的内脏在强大的颠簸中如发了疯一样困兽般想逃出去,楚子霖甚至感觉已经有一口血挤上了喉咙。这么多年他从来不敢搜索任何有关这方面的信息,所以此刻他依然除了恐惧一无所知。 时间流逝的速度突然慢下来,每分每秒都煎熬得像是过去了几个世纪。 韩千滢不断揉搓着身上的衣服,那块柔软的布料被她抓皱成一个扭曲痛苦的形状。 这段时间里,她的父母得到消息颤巍巍地过来,手术时间说不准要几个小时,她又劝他们别留在这里担心,让助理送他们到楼下休息。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电梯门在身后打开,纪书宇带着祁落走了过来——这里的气氛简直不对劲,整个空间都像是凝固在了琥珀里。 “怎么了?”他身上仍有冬日寒冷干燥的冰雪气息,但妈妈还是抱了过来。 “有没有,有没有去看妹妹啊?”韩千滢努力控制平稳的声音,有些事似乎是不敢提起。 纪书宇在她后背轻拍了拍,“还没有呢,我先来看看小姨。” 这个回答像是冲垮了她心里某道防线,韩千滢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沉闷地痛哭出声,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胳膊,“小姨,小姨在里面……” 纪书宇扶她在椅子坐下,抬起头看到亮着红灯的抢救室,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视线转向旁边的楚子霖,可那个一向和他并肩,好像怎么都不会被击倒的人此刻蜷缩着蹲在了墙底,头深深埋进臂弯,低低佝偻着,好像一个句号的姿势。 空荡荡的走廊,惨白的灯光照在所有人身上,无菌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 纪书宇的身后,只有他和祁落还在站立,像灾难后残垣断壁的废墟里幸存的两个人,遥遥相望同生共死。 纪书宇有些愧疚,他想给祁落带来一些温馨,却意外地让他又见到这样的事情。 一阵巨大的悲凉从身体的某个地方涌上来,这里已经不能再有一个软弱的哭泣的人了,他顽强地阻止和那股力量一起上涨的东西,命令自己深呼吸。 抢救室的门“砰”一声打开,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凝聚向那里。 可是只走出来了一个医生,门上方闪烁的红灯也没有变绿,“这是病危通知单,”他举起了一张纸,摘下口罩,“谁来签字?” 离他最近的楚子霖猛地站了起来,他捏紧拳头用尽全部的力气控制身体,那张写满黑字的白纸像是薄薄的刀片,如果它非要割破点什么楚子霖宁愿流血的是自己。 他的手伸过去时颤如筛糠,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一片黑暗里他听见自己喉咙滚动不停吞咽口水的声音,还有一声“我来签”,韩千滢被纪书宇扶着,踉跄地跑了过来,接过笔在通知单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楚子霖又瘫软在地。 门再一次重重关上了。 纪书宇侧过脸,看到妈妈信任的眼神,韩千滢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要多久呢,你们也都去休息吧,”她这时才注意到一直安静地站在后面的祁落,“这是?” “我陪你在这儿等小姨,”纪书宇说,“他是我……朋友。” “穿得这么少,”韩千滢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招呼祁落坐下,“冷不冷啊?阿姨这里有一条围巾。” 祁落的外套纽扣只到胸前,他又穿着那件领口很低的毛衣,韩千滢的手刚摸到祁落的后颈就收了回来,“阿姨的手太凉了,”她全身流动的血液都像是零度的冰水,“真不好意思,他带你来看妹妹的是不是?妹妹在楼下……”她好不容易平静的呼吸又开始发抖,祁落下意识把肩膀借过去,“没事,阿姨,我也留在这里。” 抢救室好像是沉默的怪物,谁也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它会咆哮着张开血盆大口,还是怜悯地放过这些人。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他们能做的只有祈祷和对所有医生完全相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荡荡的走廊又陷入寂静。明明开了空调,却寒冷得像是冰箱的冷冻柜,阴森的光映得每个人脸上都苍白无比。 一直到太阳落山,抢救室的门才终于又被打开,那个亮了几个小时刺眼的红灯终于变成宁静的绿色。 医生走出来,摘掉了口罩,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等待中,他说:“是非典型羊水栓塞,产妇已经暂时脱离危险了。”
第三十一章 世界静止了几秒钟后,像是突然有道阳光普照大地一样,瞬间开阔明朗起来。 医院大厅变成了海啸退去后劫后余生的沙滩,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 小姨还没有醒过来,又转回了普通病房。韩千滢一边对医生护士千恩万谢,一边给楼下的爸妈打了电话。 纪书宇也彻底放松地坐到了椅子上,他下意识握紧了祁落的手,彼此眼神交汇时温柔得像是月光下宁静的湖水。 不远处的地方,楚子霖静静地看着这些不由自主微笑起来的人,他发觉自己没办法扯动脸上的肌肉,做出一个嘴角向上的表情。 身体里持续了几个小时的寒颤好像还没有缓过来,而被恐惧压迫了那么长时间的心脏也没办法适应巨大的喜悦,只是从缩紧到放松,慢慢变得有些苦涩。 楚子霖僵硬地抬起手臂,用力搓了搓脸。 他当然希望小姨能平安健康,他几乎比这里任何人都更要希望。 可身体里就是有个地方,传来一阵声音,想要问为什么。 为什么有的人能躲过这样的生死离别——但是你躲不过? 为什么你那么慷慨地去死了?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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