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宁森对上少年如含远山的澄明黑眸,剧烈震动的心绪忽然也在此刻缓缓平静。 ——他用一句话掀起瞿宁森胸中的海啸,又用一个笑容抚平瞿宁森失控的心脏。 但他却对此一无所知。依旧歪着头,全然懵懂地看着瞿宁森。 有没有人和林舟说过,他歪头看人的时候特别像一只疑惑的猫科动物? 瞿宁森在心底很轻地笑了一下,慢慢走过去,终于恢复自然温和的笑容。 他将桌上早已拟好的饮料配方单递给林舟。 “小朋友,你的菜单。” “......”谁是小朋友? 林舟无语地接过来,翻开一看,动作又是一僵。 半晌,少年才罕见地咬牙切齿抬起头,漂亮明亮的桃花眼瞪向瞿宁森,声音仿佛憋着气的河豚:“这就是你店里的菜单?” 瞿宁带着笑意与他对视,分明心尖隐隐发痒,却依旧故作疑惑:“是啊。” “怎么了吗,林同学?” 他似乎有些迷上了对林舟使用不同的称呼,在这熟悉的变幻里,体会着独属于他的亲昵错觉。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 林舟闭了闭眼,半晌,再次打开菜单。 关上。 又打开。 灯光下,字体优美的菜单没有变化,依旧清晰地印着饮品名称:「yummy美式、yummy芒果、yummy桃桃、yummy莓莓、yummy雪梨、yummy拿铁......」等等。 ......yummy你爹好不好啊? 林舟缓缓吐出口气。 几秒后,猛地放下菜单,拿起背包就要走人:“我不干了。” 话音落下。 瞿宁森还没有动作,林舟自己先愣了下。 社会心理学有个概念,叫做不安全依恋。 因为幼时长期缺爱,这种类型的人警惕心极高,无法建立亲密关系,不会对任何人产生期望,更不会对任何人敞开心扉。 林舟从没想过,自己会在一个只见过三次面的男人面前发脾气。 他早已习惯在不同的人面前伪装出不同的样子。在瞿清面前他穿对方送的名牌衣服(高仿版)、在吴医生面前他穿洗得发白的干净旧T恤、在周经理面前他穿学生气而便宜的衬衫...... 他像一只躲在落叶里逃避天敌的枯叶蝶,不停变换的衣服是他的铠甲,保护自己是刻在身体的本能。 而此刻,林舟的本能告诉他,面前的人很安全。 ......好恶心。 恶心到想吐。 林舟忽地站起身,目光冷淡地盯着瞿宁森。半晌,猛不丁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的情绪变化转换太快,瞿宁森脸上温和的浅浅笑意还未消散,却又瞬间被他倏然冷却的态度刺入心脏。 规律的呼吸一停,瞿宁森竭力维持住声音的平稳,语气疑惑:“......林舟,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直呼对方的全名,代表平视平等的尊重,瞿宁森不明白林舟突如其来的情绪,以为是菜单太过分引起林舟的反感——他想解释自己并非将之当成笑话,只是单纯觉得可爱。 万分可爱。 然而林舟的眉却皱得更深。 因为本能又在告诉他,是的,这里很安全,非常安全。 安全的另一个同义词,是极度的危险。 林舟几乎是应激般飞快将手中菜单丢在桌上。身体有种难以忍耐的反胃作呕,他拿起自己的背包,声音平静而疏离:“抱歉,瞿先生。” “暑期的兼职我不做了,你可以找其他人。” 咔哒一声,是门被关上的声音。 少年离去的脚步声快而轻,仿佛某种习惯流浪的猫科动物,急切地想从捕捉自己的笼中逃走。 ...... 空气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头顶呼呼的冷气声。 瞿宁森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从桌上落到地板上的菜单。 半晌,他走过去,缓缓蹲下来,本想看一看上面的饮料名字,却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近乎破碎的温和挂在脸上,英俊的眉眼透出原本的阴鸷,与一点罕见的无措。 不,也不是罕见。 因为在林舟面前,瞿宁森似乎总是无法做到最好。明知少年警惕而敏感,却依旧忍不住将过多浓烈的情绪表露,叫他无所适从、落荒而逃。 他总惹他不开心。 所以这一次,林舟还是没有问他的名字。 身体高大的男人蹲在地上,仿佛被主人抛弃的狼犬,死死等在原地,有种令人心惊的执拗。手机震动了一次又一次,半晌,他才几乎出神地接通。 下一秒,那头传来周特助的声音,令瞿宁森猛地站起—— “瞿总,不好了,您让我查的林先生家属林小草,刚刚在医院陷入了病危!” - 尿毒症是一种慢性肾病,按照医院的疗程治疗,可能活得很久,也可能突然死去。 林舟从电梯里出来时,胃里依旧在翻江倒海。 手机不敢挂断,他往走廊的右边跑去,很快来到手术室外。 几个护士等在那里,见他来了,这才挂断通话:“小舟。” 林舟嗯了一声,气息有些不稳,声音飘渺如鬼魂:“小琪姐,怎么样了?” “吴医生已经在手术了,”名叫小琪的护士递给他一张病危通知单,冷静专业地解释:“病人忽然有吐血症状,伴随呕吐头痛,现在还在抢救,你先签一下字......做好心理准备。” 林舟顿了顿,露出一个淡得几乎看不出的笑:“好。” “谢谢。” 签字完成,护士们很快离去。 高挑清瘦的少年站在亮起红灯的手术室前,宛如一尊沉寂安静的雕塑,无悲无喜地等待着。 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了。 即将到来的命运是利刃亦或捉弄,他无从得知,只能沉默地站在这里,等待来自未知的审判。 不知过了多久。 红灯转绿,手术室的大门终于打开。 吴菲拉下口罩,略带疲倦地看着面前的林舟,目光却是欣喜的:“没事了,小舟。” 猛地,胸腔中的那口气顷刻间泄了出来。 吴菲让人将还在昏迷中的林小草推回病房,看着面前脸色苍白的少年,简单说明病人的情况。而后,她略带犹豫地告诉林舟:“小舟,奶奶的年纪已经很大......肾源这方面,需要尽快找到。” “......我知道了,谢谢您。” 吴菲离开后,林舟隔着病房的玻璃看了林小草许久。 头顶专属于医院的消毒水味混杂着冷气,不断抚过林舟沾满冷汗的伶仃背脊,那口提起来的气乍然倾泄,他忽然失去力气,再次感受到胃里的翻江倒海——— 林舟猛地弯下腰,半跪在病房门前。 很冷、很抖。 干呕令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宛如一朵即将凋谢的玫瑰,狼狈不堪地死死捏住清瘦腕骨,勒出鲜血般的红痕,眼前只剩一片模糊。 下一秒。 厚重宽大的西装外套忽然从背后裹住身体。 浓重的黑暗伴随着熟悉的气息,浓雾般涌入五感。 西装里还残留着一点浅浅的香水味,幽深地钻入鼻尖。在辨认出这味道后,林舟恍惚而怔然地想—— 瞿宁森没再用呛人的冷杉味。 这一次,是柑橘香。
第10章 卫生间的灯光亮而刺眼,林舟低下头,往脸上猛地浇了一把凉水。 刺骨的冷浇灭脑中恍惚,他撑在洗手台上,缓慢平复呼吸。镜子里倒映出少年清癯的身影,黑色湿发洇散在苍白如纸的脸上,乍然看去宛若水底游魂,冒着鬼气森森的美丽。 他真的讨厌医院。 林舟面无表情地想,淡淡的柑橘香从披着的西装外套处传来,他走出卫生间,脚步顿住,看向等在门口处的高大男人。 空气一片沉默。 隔着一点距离,瞿宁森无声凝望着林舟。水珠滴答滴答浸湿后颈,男人从口袋里抽出手帕,垂眸递过来:“......林同学,擦一擦。” 他不敢再乱称呼其他。 林舟却没有接。 少年的瞳孔在灯光下折射出玉石般的透明感,开口时,音色也如同玉般易碎。 “抱歉。”他说。 瞿宁森一怔:“......什么?” 林舟敛眸,细密的睫羽遮住漆黑双眸,也遮住所有情绪。他恢复以往冷淡的模样,钻进属于自己的外壳,没有去想为什么瞿宁森会出现在这里,也没精力去想,只是机械而礼貌地道歉:“刚才在BOAT,是我不对,抱歉。” “我目前很需要这份工作,瞿先生,请问您还能给我一次机会吗?” 瞿宁森顿住,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灯光下,他看见林舟毫无血色的巴掌脸,湿哒哒的后颈泛出鳞片般细碎的流光,宛如上岸后缺乏水源濒死的美人鱼,冰冷表情下,是无法忽视的疲惫和苍白。 ......他这样年轻,甚至称得上稚气未脱。 他才十九岁不到。 却已经仿佛被压得无法呼吸。 瞿宁森缓缓吐出口气,将掌心的手帕轻轻覆上林舟瓷白的肩颈,没有说话。 林舟一顿。 滚烫的掌心下是汩汩跳动的青色血管。瞿宁森认真替他擦干净水珠,动作小心得像在擦一株娇贵的莲瓣兰。半晌,才侧着头,声音低而缓:“是你给我机会。” “对不起,林舟,我不该同开你玩笑——我们是不是还没那么熟?” 男人的声音带了一丝笑意,似乎是想逗他开心。林舟细白的指尖缩了缩,终于抬起细密的睫羽,看向他仿佛时刻含笑的英俊脸庞。 ......这人真奇怪。 林舟这样想着,漆黑的瞳孔里却也不自觉有了一丝放松。 没有辞退他就好。 他需要这份工作。 林舟的肩膀卸了点力,想了想,回答瞿宁森的问题:“我们认识很久。” ——所以,已经很熟。 瞿宁森听懂他的未尽之意,尽管知道这是客套之语,仍是高兴地笑了笑。浓重的怜惜几乎快要冲破胸腔,他面不改色地收回手,退出林舟的安全距离。 他不能再吓到林舟了。 瞿宁森看了眼林小草的病房,忍住心中不舍,温声道:“那我不打扰你了。” “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找我,能帮忙的我一定帮。” 林舟嗯了声,点头,目送着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冰冷的消毒水味再次席卷而来,他立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林舟忽然掏出手机。 点进通讯录,拨通。 没接,再拨。 还是无人接听。 林舟面无表情地挂断电话,改用微信,点进那个早已经屏蔽的对话框页面。 林舟:【在吗】 林舟:【瞿清,你生病了吗】 林舟:【别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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