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衣杆阴影投落的场上,留有跳房子方格的斑驳线条,这是英琪为数不多的玩具。 英琪站在房子的这边,段殳站在另一头,却迟迟不动,没有要开始游戏的意思。 “英琪,”段殳说,“我喜欢你的名字。” “闻叔叔给我起的。”英琪有点紧张。 “你知道他给你的书哪儿来的?” 英琪根本不知道该答什么。 “购买超过自己收入水平的礼物,毫无意义。”段殳说,“相比编织不切实际的幻梦,我更倾向于提出切实可行的做法。” 见英琪不说话,他说:“你怕我?” 英琪的表情告诉他答案。 “与其花费时间害怕,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去抢夺。”段殳说,“你意识到了吗?从你出生起,就有无数的人在和你抢夺。衣服,食物,教育,前途。”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笑:“平路很好走,向上的坡却很难。所以你最好从现在开始,放弃做梦。不要相信许诺理想的父母,长辈,老师,不要相信安慰,鼓励,祝福。忘记你是个女孩,忘记你的性别,忘记你的良心,忘记你的血是热的,忘记去靠可怜的姿态博取同情和援助,而争分夺秒用你的身体,脚,手,牙齿,去和所有人去抢夺,抢夺可以任何够到的资源。” “抢……?”英琪只听懂了这个词。 “你会有这个天赋。”段殳说,“摄影,是一种记录和存证。记录下来每个准确的瞬间,记录下来此时真正的你。当回忆将童年的自己美化,记录会证明,罪恶早已在那里生根发芽。” 他的话语明明由再常见不过的字词组成,却完全超出了英琪的理解范畴。 简直是妖魔。 布道的妖魔。
第18章 NO.2关于志勇的记录 志勇不喜欢小孩子,但又不得不每天和各种年龄的孩子打交道。他为此感到厌烦,并想方设法地试图找门路调换工作。 目前他在一家抚育院做保育员,负责小孩的吃喝拉撒,监督看管。抚育院不像幼儿园,有稳定的“生源”准入门槛,这里鱼龙混杂,好苗子或许有,坏东西更多。 志勇觉得很荒谬的一点是,好像所有人都认为抚育院理所应当应该无条件收容各种孩子。政府,医院,公益机构,乃至普通市民,都像傍晚倒垃圾似的,往抚育院倾倒各种无家可归的未成年人,也不管他们好坏善恶,素质高低。而他也常常觉得,自己就是个垃圾场里干着最臭最脏最累活的清洁工。谁都可怜小孩,谁来体谅体谅他的苦衷? 孩子来路复杂,层次不一,而那些来抚育院挑选孩子的家长,又只要那些年纪小的,懂事聪明的,长得伶俐漂亮的。这不难理解,毕竟谁都不愿意做赔本的买卖。品相好的孩子只是尖尖头一茬,随着时间推移,自然有很多年纪渐长的孩子滞留下来。 这其中最显眼的一个,就是叶妩妩。 志勇入职前,抚育院人事正巧变动过一波,以前的院长退休,新院长上任,连带着管理层也都换血了。 那时候叶妩妩刚满十八岁,不知怎的,一直没有被领养。一般十三岁以上的孩子,就没什么人愿意要了,更何况一个成年人?叶妩妩对此丝毫不在意,视院内守则门禁为无物,每天对着镜子抹口红,打扮得花枝招展。成天出门游荡,又贪院里住处便当,赖着不肯离开。 这种女生,能是什么好人家的孩子?也就那些孤儿没见过世面,叫她一声“姐姐”。 偶尔志勇值夜的时候,碰见过同事和她对骂,志勇不愿意插手女人吵架的事情,就靠在旁边看个热闹。 那叶妩妩脸上挂着轻佻的笑容,还大言不惭道:“男人算什么?我只不过和他们玩玩而已。我自己的生活,碍着你什么了?” 志勇心里鄙夷:下作。 但再怎么样,叶妩妩也不过是那种最典型的不自爱、不检点的女人,掀不起什么风浪。要数让志勇头疼的,她不及段殳。 段殳在志勇入职前两年来到抚育院,那时候八九岁,如今十一二岁,个子却已经拔到十六七岁那么高。 他的模样很古怪,有着与本身年龄不符合的个头就已经够显畸形,脸上还缠着少许绷带,头发短而蓬乱,隐约能看见头顶的两道疤痕。听说他刚来时更为可怕,这还是养了两年的结果。 段殳很早就和叶妩妩鬼混在一起了,成天不见踪影,也不知道两个人做了些什么勾当。 名字是能看出一个人的出身和水平的。 志勇对抚育院的名字挺满意,温馨,美好的意思。他对自己的名字更骄傲,有志向,勇敢坚毅,男子汉气概十足。 叶妩妩算什么?轻浮庸俗。 段殳又是什么?从来没听过的奇怪字。 脾性相同的人臭味相投,同流合污,没什么值得诧异的。叶妩妩成年了不好管教,段殳年纪小,志勇他们后面花了点工夫,终于将他活动范围限制在了院里,不让他出去乱跑。 段殳很少开口,事实上,他就像个哑巴,根本不说话。志勇管束孩子的时候,有时冷不丁发现他站在角落里,眼神默然,如同幽灵一般。 其他男生时常会在走廊里打架,段殳如果在旁边,就会抬起脚,为他们让路。也不劝阻,也不害怕,只是非常平静地作为一个过客从旁边走开。 工作人员的教导他充耳不闻,制订的规章制度他也视若无物。除去上课的时候,基本找不见人影。院里定时点名的规定又极为严格,每次清点人数,花名册上总是只有那个“段殳”后面无法打上勾。 他呆的地方很多,有时是水房,有时是厕所,有时是顶楼的储物间。手里每次都拿着不一样的东西,有时是报纸,有时是几页杂志,有时是读本,都不是抚育院里的东西。 志勇问他这是哪里来的,段殳没有任何解释。志勇问他是不是偷拿别人的,段殳也不否认。志勇愤怒地将那些东西通通没收了,段殳依然毫无反应。 回到办公室,他简单翻了翻,都是些脏污的破烂纸片,志勇嫌弃地扔进了垃圾桶。 一位同事说,这家伙以前也这样,那时候还会说句:“我借的。” 志勇气笑了:“说谎!” “可不是嘛。”同事说,“现在明白骗不了人了,就死皮赖脸上了。” 另一个同事说:“他以前就被图书馆的市民投诉过了,给院里招了不小麻烦。” “想不通他这样做图什么。”志勇说,“一个连规矩都不好好遵守的人,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可别这样说,”同事“嗤嗤”笑道,“人家将来要上大学的。” 于是包括志勇在内的其他人,也都被逗笑了。 后来,也不知道哪天起,院里的孤儿之间,渐渐流传起有关段殳的一个绰号:“妹妹”。 最初,是几个和段殳同龄的男孩,跳出来对他说:“你整天跟在姐姐后面,所以你是妹妹!” 志勇他们听说后,也觉得很有意思,不得不说,这些年轻孩子的脑袋里,是有点奇思妙想在的。换他们来,就想不出这么灵光的绰号。 一开始,段殳根本就不搭理那些男孩,他像是根本意识不到是在喊他那样,平静地从人群中路过。“妹妹”的称呼逐渐扩散开来——它真的很好笑,不是吗?每个人听到,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快活的声音。只要遇见段殳,就会有几个孩子喊道:“妹妹!”然后自顾自地咯咯大笑起来,周围的同伴,也都颇感趣味地旁观着这场即兴演出。 有天晚上,段殳出现在寝室里,有个男生便站到他面前:“妹妹。” 段殳垂着头,兀自换了个方向。 那男生也紧接着换了方向,继续挡在他面前:“妹妹。” 房间里其他已经睡下的孩子,听到动静,都已兴致勃勃地坐了起来。 “妹妹,你会穿裙子吗?” “妹妹,你会涂口红吗?” 段殳抬起头,看向那个男孩。对方这才发现,他原来是这样的高,高到自己不得不仰视。 段殳走到角落里叶妩妩的床铺,从她抽屉里拿出一管口红,然后回到男孩跟前,抬腿踹了男孩小腿一记。 他的动作看上去,非常快,非常轻巧,没人看清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男孩就已被撂倒在地上,背部撞击地面,发出沉重的闷响。 段殳骑坐在男孩身上,膝盖顶住对方胸膛,左手捏住男孩的脸庞,仔细观察的话,你会发现他的手指其实很好看。那五根手指均匀地覆盖在男孩的下巴和脸颊上,控制住面部肌肉走向,让嘴唇得以合拢。 而他的右手,正在给那个男孩涂口红。 从左嘴角往右嘴角,涂完上半边,接着是下半边。紧贴着唇线,涂出一张完美饱满的红唇。 然后段殳从嘴唇向外延伸,扩展到脸颊,鼻子,额头,一笔一笔,将整张脸都填充成红色。 志勇他们把他从男孩身上扒下来的时候,那男孩的脖子已经紫涨不堪,只剩下艰难呼吸的气力。 “你这个疯子!”志勇骂道,“谁允许你下这种毒手的!” 段殳被院里的工作人员压住肩膀,跪坐在地上。他的脸上居然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像是丧失了包括愤怒在内的所有情绪。 “这世上有谁不难过?有谁的日子不苦?”志勇觉得这家伙简直是不可救药,“比你不幸的人多了去了,你现在能生活在这里,有吃有喝,已经是天大的幸运和福气!” “孩子间哪里有动手的?小小年纪,这样残忍!” “你不想着听话懂事,尊师重道,倒是把地痞无赖、欺凌弱小的手段学了个十成十!” 段殳看着志勇,静静等他说完了,突然开口: “你是不是很爽?”声音沙哑。 “什么?” “站在,高的地方。对下面的,说教。”段殳说得一停一顿,“只是在这里,管小孩,也算是官。” 博取同情,是要有很多限定条件的。 你外貌要显得够不幸,够凄惨,你要扮演楚楚可怜的哀婉模样,连眼泪的流落也要溢满悲伤。 而段殳呢,他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何不幸。 乃至用无任何波澜的眼神审视所有人。 他的眼睛绿幽幽,诡谲怪异,很可怕。 怪物。 偶尔有前来挑选孩子的家长,被这道绿引起注意,问起段殳,得到的答复均是: 那个孩子啊,他有点神经兮兮的。还总喜欢和这边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待在一起,让我们很头疼。当然,我们这边其他孩子,都是很乖的。 志勇和同事们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帮了那些家长一个大忙,避了灾祸。这种家伙没人受得住,带回去必然会搅得家里不得安宁。 极偶尔的时候,志勇会想起,院里烧锅炉的老职工曾说,当初送这孩子过来的是一个女警察,嘱咐老院长,要给这孩子找个好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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