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隅的心忽地抽痛,好像被一根细线缠住,缠得很紧,快要被割开。 在此之前,在他的眼中,南乙从不迷茫,从不脆弱,他的心似乎是不可动摇的,想做的必须做到,想要的必定得到。 在所有人还在混沌地摸索人生的答案时,他手握着解法,沉稳地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目标。 在这个疯狂又混乱的世界,他稳定得像一个包装精美的陷阱。越是冷漠,越是不迷惘,越是充满魅力,引得你想要跳下去。 可当秦一隅走进,蹲到陷阱前往下一望,原来里面只不过是一个习惯性咬紧牙关的小男孩儿。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学生时期就会有很多人喜欢的人。”秦一隅自言自语一般,“就像现在一样。” “有啊。”南乙声音很轻,伸出手,五指分开,卧室灯光透过指隙落到他脸上。 他放下手,看向秦一隅,用纯粹好奇的语气问他:“可是喜欢有什么用呢?” 秦一隅顿住了,不发一言。 某个瞬间,一个从未发生过的画面从他脑海中浮现——假若有一个人诚恳无比地望着南乙,鼓足勇气对他诉说爱意,他会不会也这样,用一种求真求索的表情说:“爱有什么用?” 他甚至怀疑南乙是否真的知道喜欢和爱是什么,也是第一次怀疑他是否真的如周淮所说,是喜欢他的。 好像魔法突然失效似的,南乙恍然清醒,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已经远远超出了安全边界。 他觉得有些可怕,自己在秦一隅面前开始逐渐地不受控制,他在纵容秦一隅的同时,也在纵容自己。 这些真的需要被说出口吗?就像在博取同情,可悲又可怜,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孩子了。 之前哪怕被团团围住,被揍到抬不起手,他也没有对谁抱怨过,包括迟之阳。 为什么换成是秦一隅,那些字眼就不管不顾冒出了喉咙呢?好像他真的非常需要这个人接住他的痛苦似的,可他的痛苦又不是一颗果实,是一条源源不断的河流,只会把人淹没。 打住。真的可以结束了。南乙告诉自己。 “谢谢你帮我滴……”他打算起身,但手却被摁住了。 “等一下。”秦一隅语气有些慌张,抓住他手的同时也微微起身,好像真的很怕他就这样离开了。 南乙不明所以,还是坐了回去。 “你刚刚说的这些,我……” 才开了个口,敲门声传来,中断了秦一隅的话。隔着一扇门,他们彼此都听见了迟之阳的声音。 [小乙,我给你看个东西,你睡了吗?] 南乙抽开了被握住的手,起身,打算去给迟之阳开门。刚走开,谁知秦一隅快步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腕。 这个动作很急,也不够小心,用力过了头。南乙怔了一秒,扭头看向秦一隅,眼神中有不明所以的诧异。 “不要出去。”秦一隅压低了嗓音,可手却没松,攥得他腕骨都有些痛,“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我们可以等一下再说。”南乙也将声音放轻了。 [小乙?] 秦一隅摇了头,几乎是用唇语在说:“不行,不能等。” 他那双总是似笑非笑的眼睛此刻格外认真,为了让他能确切地听清自己的话,靠得更近了,几乎要贴上他的胸膛。 “刚刚你说了关于你眼睛的秘密,现在换我说,我也有一个秘密。” 他没有问南乙要不要听,也不管他的反应,执拗地将握改为牵,抓住了南乙的手指,拉过来,往上。 直到让那只手碰到他的脖颈、喉结。 “看这儿。”他的手牵引着南乙的手指,去触碰那一行镌刻在皮肤上的字符,声音很沉,如同咒语环绕。 “你摸一摸这个纹身。” 好烫,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喉结上下滚动着,是活的,焦灼的,里头好像埋着一团野火。南乙的指尖都缩了缩,手抖的症状似乎更严重了。可秦一隅似乎不想让他躲,甚至压住了他的手背,试图让他握住他的脖子,握住那一行字母。 南乙盯着那个熟悉的单词,抬起眼,望向秦一隅的眼睛,困惑极了。 秦一隅急切地、直白地想要把一切摊开,想要把自己那一刹那的怔忡和震撼凝缩成最简短的语言,告诉给他,让南乙知道,关于这双眼睛,他有一个更美好、更炽热的秘密。 “南乙,这是我为你刺的,为你的眼睛纹的。”
第46章 怦然心动 声音和话语是一种索引。 在某些瞬间, 接收到这条索引的南乙,会忽然从浩如烟海的记忆卷轴中检索到一些早已忘却的段落。譬如这时候,他很突然地想起自己倾诉欲消失的根源。 是第一次被霸凌时, 在老师坚持又坚持的追问下, 忍不住将关于眼睛的过去全盘告知, 得到的却是他轻飘飘的一句。 “别想这些,我们吃过的苦其实是礼物, 会让我们变得更坚强,更强大。” 老师,真的是这样吗? 人在成长的过程中, 必须要收到包装华丽打开后却爬满蛆虫的礼物吗?必须要在每个夜晚反反复复做血流成河的梦吗?必须要被辱骂、被排挤、被殴打吗?必须要虔诚地将这些痛楚供奉在香案之上, 磕头跪拜, 感谢它们将我塑成一尊质地坚硬却逐渐空心的石像吗? 不是的。 我之所以强大, 不是因为痛苦,是因为我本身就强大。 他厌恶所有美化苦难的论调,那不过是幸福者对不幸者高姿态的怜悯、自以为是的开导、自欺欺人的教诲。 真的什么都会过去吗?痛不会, 恨不会,宽恕无法让他的内心平息,只有对方和他一样痛, 才可以。 记忆就是人身上最丑陋的伤疤,是无法轻而易举消除的。 南乙很清楚, 很明白,所以不再诉说, 不再期待有人能承托住他的脆弱和无助, 活得像一个没有弱点的人, 也很好。 可现在, 秦一隅就站在他面前, 不只是接住了他,不是宽慰、安抚,不是尝试掩盖,不逼迫他忘记和接受这些。 是重塑。 他说,这的确不是上天赐予你的礼物,你可以恨,没关系。 但你的眼睛,是给我的礼物。 他笑嘻嘻地抢走了南乙童年最恐惧的那个小盒子,细致地、小心翼翼地将散开的丝带重新系好,再打开时,里面飞出来大片大片彩色的蝴蝶。 怎么会这样? 他不懂,实在想不通。 这怎么会是因为我呢? 他至今仍记得秦一隅带着这行刺青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模样——昏暗的livehouse里,他背着吉他,手搭在立麦架上,耀眼夺目,所有的光都是为他而打下的。 当台下有粉丝大喊“你纹新纹身了!”的时候,他的笑容比灯光还晃眼。声音透过话筒、透过音响,被放大到每个人都忽略不了的程度。 “是啊。这是我目前为止最爱的一个纹身。” 爱? 真是个抽象的、难以理解的名词,只要被冠上这个华丽的点缀,就会变得特殊,变得令人妒忌。 尤其发出者是秦一隅,一个看上去只会爱他自己的疯子。 于是在那一晚的live之后,所有爱他的人都在疯狂地搜寻着答案,每一处蛛丝马迹,每一条线索,都被他们套着放大镜去检查、翻阅,试图拼凑出这一行纹身背后的人或事。 最后什么答案都有。 诸如:他是为家人纹的,为母亲;或是说他是为乐队在音乐节上的成功演出而做出的纪念;甚至有人说,他是为了无序角落的贝斯手许司,因为不久前,阿那亚的前一天,许司刚过完生日。 什么答案都有,也就意味着没有答案。 当时的南乙并没有做这些无意义地探寻,只是漠然地浏览着网络上的猜测,然后一一否认。他想到的只是这个单词本身的意义,是那本秦一隅高中时就看过的书。 那么这个纹身,大概率也就是纪念他某个重要的、熠熠生辉的时刻罢了。 至于是什么时刻,他不得而知,也认为自己不必要知道。他那一晚做的,也只不过是在心中的计划表里加入了一个单词,并为此添加了属于他自己的注释。 [sternstunde 秦一隅会心甘情愿站到我的身边,加入我的队伍。 当那一天到来时,这会成为我乐队的名字。] 这些话语早已成为靶心,被他盯穿了,看透了。但这一刻,却因为秦一隅的一句话被拆解、重塑。 那尊找不出一丝弱点的石像也出现裂痕。 不可能的。 明明在这个夏末以前,自己都躲得很好。他什么时候见过的?还见过他的眼睛? 根本找不到任何线索。 南乙下意识地想要否认这一切,可才只是皱了眉而已,秦一隅便用声音阻断了他的怀疑。 “那次阿那亚的音乐节,你去了,你就在台下看我,对不对?” 没错。 像每一次一样,我为了你逃课,从港城到阿那亚,忍受着眩晕坐车前往,在雨里枯站一个下午,等你上台演出的十六分半。 可是那里那么多人,我埋没在千千万万爱你的人之中,那是最适合藏身的地方,怎么会被看到? “你后来找到你的帽子了吗?”秦一隅声音轻极了,“被风吹走了,不是吗?” 南乙彻底地愣住。 没有。 它不见了。 他离开那片人海之后是那么落寞,仿佛丢失的不只是一顶帽子,还有半颗心。坐在摇晃的大巴车里,远离海岸线,远离沙滩上搭建的舞台,离台上的秦一隅也越来越远。 戒断反应很重,他听着耳机里的歌,眼也不眨地盯着远去的路,盯到发痛。 早知道被他看见了,自己散场的时候,或许就不那么难过了。 原来我不必站那么高,也可以被秦一隅看到。 他仿佛又变成了曾经的小朋友,被短暂地剥离了说话的能力,发不出任何声音。 没错,是我。 南乙只能这样站在原地,望着他。 一张薄且韧的脸孔,一双抿紧的唇,一对红得破碎、碎得满是锋芒的眼,像一把利刃插在地上,微微发颤,闪着寒光。 和当初那惊鸿一瞥,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现在不再隔着人山人海,他们靠得那么近,这个人的手,如今就触碰着他的咽喉。 秦一隅无端感到酸涩,怕他逃走,只能紧紧地按住南乙的手。 “你不用说话,我知道是你。知道为什么后来你去我家,我愿意让你弹琴吗?因为我认出是你,所以妥协了。” “音乐节那天,站在台上,那么多人,下那么大的雨,每个人的脸都是模糊的,我一眼就看到你,很奇怪是不是,我当时也不懂,但就是觉得……我一定要把这一瞬间记下来。你有过这种时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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