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因为他的父亲,曾经做出那样罪大恶极的坏事,而他就是这件坏事的结果。 原来他所遭受的一切真的是他应得的,他根本不该为此感到委屈,是他活该,谁让他是强奸犯的儿子。 过去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欺负他,只明白张逐和他好,是因为他们是兄弟。而现在他明白了一切,唯独不明白的只剩张逐。 田兴旺说得对,张逐应该恨他,打他,不该跟他做朋友,更不应该承认他们是兄弟。 方孝忠趴在枕头上,哭得不能自已,因为他的存在是一块污迹,更因为他的存在,伤害了自己最重要的人。 房间的灯打开,听见恸哭的雷亲婆急急忙忙进来安抚宽慰,却并没有什么用。 自此之后,方孝忠就病了,食不下咽,精神萎靡。 他爷奶带他去洪城医院,什么检查都做了,一切正常。要是正常她孙儿不能是这样子,雷亲婆在医院发了顿飙,逼得医生给开了些补药。 吃完也没有康复,雷亲婆又带他上了市里最好的儿童医院。查完也一样,什么毛病没有。雷亲婆不信,捏着方孝忠的脸给医生看,说她孙子以前还是圆脸,这吃不下饭都瘦脱了相,怎么会没病。 一个星期没去学校,雷亲婆天天在家变着法地做好吃的,情况还是没有好转。老两口开始怀疑,这孩子是被什么脏东西附了身。死马当活马医,他们拿黄纸将他裹了,开车几里送去乡下找了个神婆。 神婆点着他的额头,又是一通揉捏,断定他遭了心魔。 他被圈在一圈香炉里,四周烟雾袅袅,粗制的香火刺鼻呛人,铃铛震动,窸窸窣窣,神婆吟唱,咿咿呀呀。方孝忠缓慢地眨着眼睛,灵魂像是脱离躯体,升到半空。 在晕倒前一刻,他想,他的心魔能治好么?他的罪恶能在这焚香烧纸的青烟里洗干净么?
第45章 别无所求 在方孝忠连续一周都没来学校,张逐实在忍不住,又不敢贸然去他家,就去问了老师。他从班主任口中得知方孝忠感冒了,目前正在家里养病,什么时候能来还不知道。 这让张逐很难受,如果没有方孝忠在学校,他在学校的日子会变得扭曲痛苦。精神上的压力,让他跨入教室却没有看见方孝忠的瞬间,开始头疼和耳鸣。他也对此十分怀疑。之前方孝忠发着烧都还坚持来,说是不来学校就见不到他,就只是一点感冒,他需要休息这么久? 老师把方孝忠落下的作业拿给他,说看他们是朋友,让帮忙送去给方孝忠。 出了办公室,他擅自离开学校,一路跑去方家院子正对的那栋居民楼,爬上楼顶观察他家的情况。没有看到方孝忠,只看见他爷奶在前院分拣废品。 既然他爷奶都在,他应该也在家。 张逐匆匆跑下楼,绕过大门时,和突然冲出来的大狼狗撞了个面对面。张逐瞥门里的人,心想糟了。只要狗一叫,那对老夫妇一回头,他就听就别想见着人了。 一时间,他看着狗,狗看着他,两厢静止。正当他不知所措,狼狗突然咧嘴摇起了尾巴。张逐心里一松,从门前一闪而过,下一秒狗子叫起来,是撒娇的叫声。 翻墙时张逐想起,之前也是翻进方家,狗子狂吠,方孝忠就抓着狗告诉它他是哥哥,没想到这狗还真听得进人话。 从后窗看进房间,人正躺在床上。张逐轻喊两声,没有反应,他捡了块小石头丢过去,这才见方孝忠慢悠悠坐起来。 他压着声音问:“班主任说你感冒了,怎么样?” 闻声扭头,看见张逐正站在窗外,方孝忠吓一跳,下意识想躲开,又惊觉自己正在家里,已经避无可避。 窗外张逐又追问:“你什么时候来学校?” 方孝忠硬着头皮来到窗前,心头慌乱失措,不敢看张逐的脸,只急道:“你怎么来了?我爷奶都在家,会被他们看见。” “他们在前院。”张逐把作业从窗户递进去,又仔细瞧着他的脸,几天没见,鼓起的脸颊瘪了下去,人瘦了一圈,“你病快好了没?” “我没病,你走吧。” “没病怎么不去学校?” 方孝忠能够听见他爷奶的谈话,那声音就在墙角,一转弯就能看见张逐,心里更急得不行:“不想去,你别管,快走。” “为什么不想去?”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你不去,我怎么办?” 方孝忠大为恼火。本来这段时间他就被那沉重的事实翻来覆去折磨,痛苦得快要承受不住了。而“张逐”又正是这一切沉重中最沉重的那一个,是他亲生父亲伤害的所有人里,他最不愿意他受到伤害的那个。 此时张逐站在他面前,那如同猛浪般袭来的愧疚感简直快要扼住他的口鼻。他无法接受他们是这样的兄弟关系,更无法面对张逐。 无力承受的痛苦只让他想逃避,方孝忠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他非要去招惹张逐,非要和他亲近。他从不曾想过,等他理解自己身处的世界这天,他们曾经的亲密会变成内疚的刀,深深刺穿他的胸膛。 他崩溃又绝望地:“张逐,我们不该一起玩,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张逐眉头微微皱起,只有一点疑惑。 “……以后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兄弟,你走。” 张逐脸上的疑惑没有消失。他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挪步。 方孝忠失控的声音传到了前院,引来雷亲婆的询问:“小忠,你在和谁说话?” 他大喊着撒谎:“没谁。”又转头厉声催促:“快走!走!” 在雷亲婆推开房门进来的瞬间,张逐的身影刚从围墙跃过。雷亲婆问方孝忠在和谁说话,他说一群麻雀来到窗台上,他嫌鸟会拉屎,给轰走了。雷亲婆趴在窗台看了看,外面除了几只鸟,什么都没有。 方孝忠躺回床上,眼泪马上就顺着眼角淌下来,心口抽痛如有实质,是他亲手断绝了和张逐关系。这铺天盖地的新鲜痛楚立马就压过了此前的痛苦。在张逐消失在围墙的同时,他就后悔说出那样的话。 可是说出的话不可收回,他连追出去挽留也做不到。张逐一直是个冷漠决绝的人,以往他们的关系全靠自己苦苦维系着。如今他说出这话,张逐一定立马就会和他绝交。 他失去了他唯一的朋友和哥哥,这短短的时间里,方孝忠的世界崩塌了两次,而这一次,更加彻底。 眼泪流干了,心也如同死灰,瞬间崩溃的痛苦缓慢退潮,把他一整个也腌成了苦涩的味道。在这苦涩之中,反而有了一种心死的平静,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张逐看似知道很多,他其实未曾理解这中间真正的含义。如果有一天,张逐也跟此刻的他一样,顿悟了他们真正的关系和立场,主动抛弃憎恨自己,方孝忠一定接受不了,他会难过得死掉。 他睁眼躺了一下午,晚饭雷亲婆做了一桌菜,他也没什么胃口。顶着奶奶的责骂,他还是放了筷子,只在上床前,被逼着喝了一些中药。 睡是睡不着,电视也不想看,无事可做,看见书桌上是下午张逐给他送来的作业。他原本成绩不太好,也不爱写作业,此时却一反常态,坐到桌前,翻开了习题册。每道大题后面,都有一个铅笔写下的数字。一看这数字,方孝忠又悲从中来,泪水濡湿了眼眶。 因为他总也写不完家庭作业,张逐会先帮他把答案写在旁边,实在做不出来的时候,他还能乱编点步骤把作业给应付过去。 房间门又被推开,方孝忠赶紧擦眼睛。他只是想安安静静伤心一阵,奶奶却总是突然出现。他不敢回头让人看见他的眼泪,只气恼得大喊:“奶,我在做作业,你别来打扰我行不行?” 门扣咔哒一声关上,奶奶也没说话,情况不太对,方孝忠下意识回头,嘴巴立马被伸过来的手捂住。张逐在他耳边悄声:“别说话。” 脚步声靠近,雷亲婆问:“小忠,你喊我做啥?” 张逐猫儿似的一步窜进衣柜,只是他比两年前个头大了不少,衣柜已经挤不下。方孝忠手比脑子快,在他奶推门同时,一把将门反锁了。 “没啥,就是跟你说,我做作业,你别进来打扰我。” 雷亲婆拧了两下门把:“我不打扰你,你把门打开。” “不,锁着我才放心。我反锁了,你也别用钥匙开。” “你这崽子花样真是越来越多。”许是考虑到他还生病,雷亲婆也只是隔着门说了他两句,便走开了。 方孝忠把张逐从衣柜里拉出来,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等你爷爷奶奶都不在客厅,我就进来了。” “那你不是等了好久?” “从下午等到现在。” 方孝忠一时不知道是喜悦还是痛苦,又或者二者兼有之,麻花一样绞在他心间,既不能抹除他的羞愧和难过,也不能掩盖失而复得的狂喜,两种情绪越绞越紧,绞得他一张脸如同回光返照般地红透了。他放开张逐,撇开眼睛:“不是都让你走,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有件事,要说清楚。”张逐垂目看他,一双眼睛澄澈清明,好像在他心里从不会有任何纠结为难,“你可以不和我做朋友,我们绝交……” 看见张逐去而复返才死而复生的心,这瞬间又跌落悬崖,摔得粉碎。合着他费那么大力气偷摸到自己房间,就是为了和他绝交,方孝忠简直连哭都哭不出来。 “……你说我们不是兄弟,这不行。”张逐难得这样一本正经,“决定兄弟的是血缘,不是你 ,你说了不算。” 方孝忠眼睛缓慢长大:“……你是说,你还想和我继续当兄弟吗?” 张逐对他这没有水准的问题没什么耐心:“啧,都说了是血缘,我想不想你也是弟弟。” “那我喊你哥,你从来不答应?” “……”张逐难得心虚地错开眼。 方孝忠终于忍不住问:“你真的不介意?我爸对你妈妈……我们的妈妈,做了那么坏的事。”他忧心又难受,低头绞着手指,“你不恨他,不恨我吗?”说到这儿,方孝忠伪装的防线彻底崩溃了,他哽咽着吐露了最深的恐惧,“我怕你有天会恨我,会讨厌我……我最不想被你讨厌,哥……” “嗯。” 方孝忠一愣,崩溃的情绪像水龙头,被这一声“嗯”,彻底收住了。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又喊了一句:“哥?” “嗯。”张逐烦躁地开始脱衣服,跳上方孝忠的床,“你爷奶进屋了,我今晚出不去,在你床上睡一晚。” 方孝忠乖巧地点了点头,立马爬上床,裹挟着痛苦和甜蜜,伴随着各种复杂情绪,还是露出这么多天的第一个笑容。 父辈的仇怨,他羞耻的出身,心头沉重的负担和愧疚……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张逐那声简单的回应里消散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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