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以前是集团专门为新品发布而建造的场地,总共举办过十几场大秀跟私人晚宴,一度见证了章氏国际崛起的辉煌。近几年园区不再对外开放,被改造成了内部会馆,设置了茶室、宴会厅和疗养设施,楼上还有供人休息过夜的套房。 天地暗淡,空中乱琼碎玉纷纷而下,为古朴的中式建筑染上一层素净的白,也将道路两旁的白菊花圈和挽联衬得愈发凄清肃穆。 回廊下,偶有全身黑衣的工作人员神情恭谨地往来出入,每当与坐在轮椅上的章见声打上照面,都会一愣,很快微微颔首退后,为人让出路来,等人过去后,又会回过头好奇地多瞧上几眼。 “他这腿是怎么伤的……” 章见声听见角落处那两人细碎的耳语声。 “自己亲爹还躺在病床上呢,就出去飙车,结果出事了,命都差点赔进去。” “不对吧,我听说是司机开的车,比他伤得还重呢……” 打从四岁时来到这个家,章见声便已习惯了在他人的打量和议论中安然度日。 五岁时,他被确诊为轻度的先天性白内障。由于浑浊区域并不处于瞳孔正中,对视线的影响较小,医生建议可以延缓手术,随时观察进展情况。 成年后,章见声的视力一般,只要保持目不斜视,对旁人的眼光可以权当没看见。 但上帝关上了一扇门,总要多此一举地为他再留一扇窗。 自小便对细微的声音多了一分敏感,母亲给他取名“见声”。 每次一到需要章家全家人齐聚的场合,那些无聊的闲言碎语便成了避无可避,像是夏季灭也灭不掉的蚊虫嗡鸣,冷不丁地就会钻进耳朵。 “总之是个没良心的。”刚才的议论又再次响起,语调十分生动。 “董事长当年把他带回来,好吃好喝地养在主家,他呢,成天在夜总会花天酒地,惹了一身的臭名声。” “后来咱董事长卧病,也没见他来瞧过几次,最过分的,昨天灵堂刚布置好,他竟然连来都不来……” 毫无新意。 听得章见声耳朵快要起茧。 与前面接踵而来的商界名流们相呼应,后院也不断有新的花篮运抵,挽联上的落款大多是“xx集团xx会长敬赠”,沿着道路两侧一字排开。 明天一早才是正式的追悼会,今天会提前一天过来进行私人吊唁的,要么是和章明书私交不错、忠心追随的下属,要么是跟集团有过深度合作,存在利益牵扯的商业伙伴。 来到摆满鲜花的灵堂外,身后帮忙推轮椅的员工便将章见声放到了此处,低低说了声“您请自便”就匆匆离去。 章见声也没说什么,独自一人继续坐着轮椅缓慢前进。 大厅里很是空旷,章明书的遗像被被摆在鲜花幕墙的最中央,边缘还缀着黑白色的帷幔。灵前焚着香,有专门从寺庙请来的法师正在长明灯前诵经念佛,余音绕梁。 左右两边黑压压地站着两拨人,不用细看,章见声也能猜到大致身份。 左边那位连妆也没化、面容憔悴的大概率是章明书的续弦夫人占金晴,由她儿子章棋在旁搀扶,身后还跟着她的兄长占志飞。 右边站在最前排的,自然是与章棋同父异母的长子章墨。 早在一年前章明书突然发病,瘫在床上沦为废人之时,章墨就已经按照遗嘱,成为集团的实际掌权者,派头跟实力已然是今非昔比。 这两拨人各成一派,互相之间水火不容,看似哭得神情枯槁、悲痛异常,实则大概率各怀心思,都在琢磨着该怎么把对方手底下那点权力跟资产收入自己囊中。 章见声在后瞧着他们演戏,只觉有趣。 裴煊今天是跟着他家老头过来的。 他爹裴兆海从年轻时起就是章明书身边最受重用的亲信,一直忙于工作,四十多了才老来得子,有了裴煊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也正因如此,裴老对裴煊家教甚严。无论在外面多么放荡不羁,只要一回到他老子面前,裴煊就得像只被套上绳套的皮猴子,凡事都得规规矩矩的。 等念经的僧人做完一遍法事,众人便开始排着队上前跪拜,为章明书敬香。 紧跟在裴兆海身侧,裴煊听见背后有轮椅滑动的动静,回过头,果然看见章见声身边也没个人跟着,便想过去帮忙。 “煊儿。”裴兆海刚接过助理递来的香,表情严肃地瞪了他一眼,“过来跪好。” 裴煊一哑,刚迈出的腿又缩了回去,只得乖乖随着老父亲一同上前拜祭。 敬完香,裴煊转身向后,刚好和慢悠悠上前来的章见声对上视线。他抽了抽嘴角,朝人比出一个生无可恋的表情,章见声看没看见不知道,反正裴兆海是结结实实地看在了眼里。 一边朝着大厅外退场,裴老脸色愈发难看,手上那支木头拐杖在白色大理石地砖上敲得“咚咚”直响。 “说了你多少次,董事长过世,以后更要靠你们年轻一辈主持大局,少跟不相干的人厮混在一处。” 裴煊无奈听着,转头朝身后那个“不相干的人”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 他老爹自从上了年纪,不仅性格愈发古板,脾气也见长,训起他来字字周正,也顾不上去管旁人的体面。 “也怪我,年轻的时候对你疏于关照,让你母亲将你娇惯成了这样的性情。”裴兆海边说边叹气。 “女人就是女人,心肠软,惯会姑息养奸。管梅当年那般响当当的人物,老了也是糊涂,临了竟把LUCIE托给这么个不肖子……” “爸……”裴煊脸色微变,示意裴兆海不要再往下说。 可他这声还没来得及喊全,章见声低沉的声线便已经传了过来,“裴先生——” 裴煊心里一紧,果然。 股东们上完香,本来都在有序退场,听到章见声这句,纷纷回头去看。 裴兆海很快也顿住脚,转身向后回望。 只见那人安然坐在轮椅上,神色很淡,话音略平:“我做什么,与我祖母无关,还请您不要诋毁她。” 此话一出,满屋寂静。 裴煊听着暗自捏了把汗。以往别人说得再怎么难听,章见声都可以不在乎,唯一能触碰到他逆鳞的,也只剩下“管梅”这个名字。 说完这句话,章见声没再和人对峙,而是静静转过身,将轮椅挪到了最近的一只蒲团旁,用一条腿腿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章见声,你干什么……” 似乎已经提前猜到了他的意图,裴煊急急过去想要把人拉住,却还是慢了一步。 那人把身体重心全压在右腿上,动过手术的左腿只轻轻弯着,并不着力,身体略微下屈,双膝跪在了蒲团之上。 裴煊用手抬他胳膊肘:“赶紧起来。” 眼看着章见声没什么反应,裴煊只能压低了声音,悄悄跟人说:“上个香而已,你腿还伤着,为了做给别人看,也没必要做到这份上。” 谁知章见声只是轻轻将自己胳膊抽回,避开了他。 “我跪我的,与裴老无关。”他抬头看向裴煊,表情十分认真。 裴煊有点哑火,知道自己劝不动这头倔驴,又无计可施,最后只能在心里暗自祈祷他大腿里的那根钉子足够结实。 “你就作吧。”无奈甩下这么句话,裴煊将他撇下,起身时冷冷扫了一圈周围都在看戏的人。 那些所谓的商界名流,面对此情景,或冷漠或白眼,大都保持着冷眼旁观。 唯有大公子章墨从木台上缓缓走下来,停在章见声身边,顶着那副不苟言笑的万年冰山脸孔,冷冷俯视着地上的人。半晌,又抬眸看看裴煊。 “给他拿支香。” 说完他便撇过头,继续迈步离去。身后的下属听到吩咐,很快为章见声取来了香烛。 章见声朝人莞尔,“多谢。” 裴煊心里暗骂了几句,决定不再管他,重新回到裴兆海身边,搀着人走了。 章见声双手合十,自顾自地朝着灵前拜了三下,最后将香递给下属,插进香炉里。 香烟袅袅,缭绕着升起。 像是某种无言的对话方式。 还是用右腿撑着地,章见声缓慢站起来,腿部的酸胀感让他隐约想起小时候。 那时的他还被养在主家,看到章墨一旦犯了点小错,总会被章明书罚跪,不仅跪,还要被藤条打手心。 章见声很好奇那是什么感受,因为章明书从来没让他跪过。 于是他自己也偷着跪。跪到腿麻了,膝盖痛了,也没人理。 章明书路过时,看他的眼神仍旧像是在看空气——不闻不问,不痛不痒,甚至还带了一点嫌恶。 目光冷淡落在远处那张黑白遗像上,章见声眨了眨眼,眸中逸散出一片若即若离的迷雾。 对那人,儿时的他或许还想问一句为什么。 然而时至今日,他们父子之间,早已无话可说。
第10章 潮 将车停到北边的空地,原逸晕头转向地在庭院里绕了一大圈,最后终于在一个同行的带领下,顺利找到了休息室。 里面吧台上摆着一些专供给司机的盒饭,另一边是桌椅,已经差不多坐满。 司机们大多刚从外面回来,有的抽烟,有的玩手机,有的靠在沙发上打盹,有的蹲在角落里啃面包。 一早出门还没顾上吃早饭,原逸拿了盒牛奶揣兜里,看室内没什么位置,便重新退回到了屋外。 门外是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有扇气派的红漆大门,直接通往会馆的主厅。 原逸拆掉吸管包装,边喝边走,隐约还能听见前面和尚念经的声音。 门边上站了个男人,脖子上挂着工作牌,正姿态猥琐地靠在墙角,窥视着大厅里的动向。 远远看见原逸过来,男人盯着他那张脸打量了半天,狭小的三角眼忽地眯成一条缝,表情似有些不确定。 “原逸吧。”轻轻松松便喊出这个名字,男人随即冷笑了一声,“挺巧啊。” 原逸一愣,扭头看见一张肥头大耳的脸。 虽然多年未见,人的长相打扮也多有变化,但此人身上那股流氓的气质,的的确确是不会被轻易抹灭。 “没想到……你这样的也能进来这种地方。”往墙角磕了磕皮鞋上沾到的雪,谢建中上下打量着原逸身上那套手工西服,插兜走了过来。 原逸瞪了人一眼,没说话。 他并不清楚对方口中“你这样的”具体是指什么,如果指的是出身和过往经历,那么他们很大程度上可以算作“一个样”。 当年原逸为了赚点小钱,在南三市场倒卖电子零件,谢建中是那片的地头蛇,找他要管理费,收了一次,还有后面的无数次。 原逸拒绝再交,找了亮哥做保护伞,跟人打群架,一拳头便砸断了谢建中的鼻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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