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过很久,他朝地上的人伸出手。 “起来,逗你玩儿的。” 陆安峦语气变得很轻,像是转眼间放下了什么。他弯腰去拉人,沈念仍蹲着不动。 “没有这么逗人玩的。”沈念别过脸,哑着嗓子说。 陆安峦五指蜷了蜷,半晌,又蹲下身,和沈念一平齐。 “嗯,是我不对,玩笑开过头了。”他看着沈念圆鼓鼓的后脑,看到那里的一颗旋。 他也有一个旋,自己没见过,是小时候王妈告诉他的,有一个旋的孩子倔, 王妈说,倔的孩子要跟人说话,也要多顾着点别人,不然交不下朋友 “我错了,惹我们念哥生气了。”男孩声音渐起沙哑,既像哄人,又像告诫自己。 沈念莫名心颤,他在这时回过头来看陆安峦,看到的是男孩嘴角挂着一抹苦笑,落寞突兀地挂在明亮眼睛的眼尾。 “你、”沈念心口皱缩了一下。 两个人许久没有说话,就那么互相看着对方的脸,忽然,沈念双膝着地,身体前倾,张开双臂环抱住了陆安峦。 “虽然不知道到底怎么了。”沈念似乎是在斟酌,他说得很慢,也很认真,“但是如果你生气,随便你怎么对待我,你别自己一个人生气。” “怎么又上杆子给我欺负了?”陆安峦“砰”的一声头砸在沈念肩膀上,几乎是沈念说完上一句的同时,脱了力气一样,“不怕我以后使劲儿欺负你?” “不怕。”沈念一板一眼,“随你欺负。” “信不信以后不给你饭吃,晚上不给你被盖?”陆安峦头埋在沈念颈侧,声音闷顿,仍是一股苦笑味。 “不怕。”沈念抱着他,想了想,学起记忆中沈建平的模样,抬起右手,捋了捋陆安峦后脑的头发,“你不会。” 陆安峦有好一会儿,绷着背一动不动。 他控制着力道,不把上半身的重量压在环抱着自己的、这个远不如自己挺拔、结识的男孩身上,蹲着的姿势,没过多久就腿酸脚麻,但他不作反应,不再想说任何话,唯独希望脑后的那只手别停。 他埋首在沈念的颈窝,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回到睽违已久的某处故乡。 2004年的西伯利亚寒流到来格外早,十月上,单靠空调制暖的夜晚并不温暖,也不再适合穿单薄睡衣入眠。 陆安峦翻出压箱底的电热毯,和沈念一起哼哧哼哧铺进了褥子底下,陆安峦在床边脱掉沈念的毛衣衬衣,把他扒得只剩小裤头,两个人像夏天时候一样,肉贴肉,大腿叠大腿,挤在电热毯烘热的床铺上。 插曲抛诸脑后,临睡前沈念拾回意犹未尽,一直到睡熟,嘴角都噙着笑意。 陆安峦在他睡后,摸过床头的手机,删掉了两条短信,一条,是十月八日早六点三十,陆成江传来信息,内容为:“今天是沈念生日,给你的银行卡转了一笔钱,给沈念买些礼物,代我向他说生日快乐。”一条是晚十一点五十,陆成江发来这一天当中的第二条信息,也是陆安峦这只手机里,第二条陆成江发来的消息,内容为:“让沈念接电话。” 第一条陆安峦没有回,第二条陆安峦也没有回,期间,他拔掉了家里的电话线,拒接了陆成江打进手机里的三个电话。 男孩侧躺在床上,试图看清夜幕降下后对面人的脸。 他少有的感到呼吸不顺畅,毕竟从小到大,他不怕人,不怕事,在满十五岁,或者说,在遇到眼前这个人以前,他绝不是摇摆不定、遇事不决的人。 但在今天,他庆幸过沈念还没有自己的手机。 陆安峦伸手在沈念额前的刘海上撩了撩,让沈念狭长的眼形和黑细的眉毛露出来。 “沈建平 沈念” 两个名字似有回音,响在十月东北寂静的夜里。 陆安峦拉起沈念埋在被子下的右手,扣在了自己的后脑,决定不再想从前许多个陆成江对自己无所表示的生日,决定以后让沈念揽着自己睡。
第14章 煦秋 用楚梨的话说,十一月上旬的这一段时间,天暖得像回光返照。 去而又返的南洋暖风再度惠顾这座北方小城,吹得午后仿佛春日回归,几个人把作业搬到院里的大木桌上写。 丫头当机立断,才见第二面,就和沈念建立起了深厚友谊。她对沈念好像一见如故,倒也难怪,楚梨的姥姥是浙江人,她在听到沈念第一个“你好”结尾处若有所无的转音时,就觉得他亲切,于是写作业一定要挨着沈念坐。 对此陆安峦不怎么乐意,说楚梨总不能因为帮沈念说过一次话,就妄想霸占沈念,沈念早就在他那签了卖身契了。 “新中国没有奴隶。”楚梨站在洋房院里还剩几颗红山楂没坠的树下,剥橘子的手停下来,在陆安峦面前竖起食指晃了又晃。 “沈念愿意跟谁玩就跟谁玩,而且将来,沈念愿意喜欢谁就喜欢谁,我说的这个喜欢可不是一般的喜欢,你还能不让沈念娶老婆了?” 此话一出,楚梨亮油油的圆眼睛弯起来,对着陆安峦笑得像只狸花,对面陆安峦绷着张脸,半晌没说出话。 徐也坐着看了半天热闹,这会儿拍拍屁股站起来,掏走楚梨手里的橘子掰掉一瓣塞进丫头嘴里。 “行了,巴巴儿的,嘴不干呐?”说着又掰下来几瓣,反身递给沈念,说:“念哥也歇会,都学一上午了。” 一颗橘子三个人都吃着唯独陆安峦没吃着,沈念老老实实坐在凳子上,眼看着陆安峦脸越来越黑,把马上放嘴里的最后一瓣橘子留下来,递向了陆安峦。 “动不动又生气了,给你吃一个还不行吗?” “沈念你给我过来!” 最后沈念自己收拾东西,很不好意思地和徐也换了位置。 楚梨坐回去,脑门抵着徐也的肩膀憋笑,对面两个人没听见,楚梨偷摸在徐也耳边说:“陆安峦现在可和以前太不一样了,太有意思啦~” 徐也不说话,抿嘴笑了笑。恰巧有风经过,吹起桌上掉的几片枫树叶,树叶儿一直飘到院门外,朝着不见头儿的街道深处,头也不回地走了。 中午四个人吃了顿丰盛的,沈念全全下厨整了四菜一汤。可乐鸡翅、辣椒炒肉、水煮虾、糖醋净排,西红柿牛肉丸子汤,每道都挺像样儿。 前一天晚上,沈念在电话里问两个人的喜好和忌口,他对于报恩的执着清晰直接,楚梨和徐也心照不宣,没跟他客气,爽快地点了几个菜。 第二天一早,楚梨和徐也一前一后走进陆家洋房的院门,沈念穿着陆安峦的驼色毛衣和白色运动服裤子站在屋檐下,陆安峦则在不远处,往几个人写作业用的大木桌上摆水果和宏宝莱。 那是相当好的一段日子,多年以后,楚梨怀孕,孕期里更为频繁地怀念那时候的几个人。已为人母的丫头偶尔还是遗憾,搬家后住得远,不常到陆家去,因此少时四人聚在一块的次数并不多。更多的时候,她叫丈夫陪自己散步,秋天晚饭后,从自己的家一路走到陆家旧宅门前,洋房被拍卖,门牌姓氏换了又换,最后还是空着,仿佛和人一样,在等着谁,再回到那里去。 算起来,从小学到高中,这才是楚梨第四次造访陆安峦家,从前丫头和徐也住同个小区,幼儿园大中小班、育红班全都一块上,是最铁的发小,后来三年级徐也与陆安峦狭路相逢,打完那一架,出乎丫头预料的,徐也和陆安峦越走越近,眼看自己从小到大最亲的玩伴也开始和别人好,楚梨急了。 “小升初考试完第二天,我把陆安峦叫出来,准备打他一顿。” “打得过吗?” 楚梨在厨房帮沈念刷碗,讲起自己跟陆安峦曾经如何的不对付,沈念搓着钢丝球,回头看了眼客厅里四个人中间最高最结实的陆安峦,又看看纤细的楚梨,有点担心。 “还没打起来,徐也就找过来了。”楚梨吁出一口气,有点遗憾,“他当时是跑来的,满头是汗,冲过来把我拽到身后,呼哧呼哧地跟陆安峦说:‘安子,你们动手没?要是动手了,对不住,我得替她打回去,咱俩打。’” 沈念又震惊地回头去看徐也,穿红色连帽卫衣的男孩和好哥们儿并排打着游戏,和平常一样,神情上带着一点玩世不恭,浅色瞳孔和偏栗色的头发让他总是看起来不严肃。 “想象不到吧。”这时楚梨白皙的鹅蛋脸上浮现出得意的潮红,笑出一口贝齿,“我也没想到,因为徐也从来都是吊儿郎当的,但是那天之后,我一点都不担心他和别人好了,尽管后来我们家搬家,我没和他们一块儿念初中,我也不怕徐也把我忘了,徐也就是这么仗义,只不过我对陆安峦还是有点意见的,他可太装了。” 沈念放下搓了太多遍的盘子,后知后觉地问:“陆安峦很装吗?” “你知道他当时说什么吗?”楚梨单手叉住腰,翻了个白眼,沈念忽然发现,楚梨和陆安峦有时候很像。 “他说‘切,无聊。’”觉得不够声情并茂,楚梨抡抡手上的泡沫,马尾辫一甩,面向沈念抱起双臂,眉毛拧成麻花:“切,无聊。” “哈哈哈哈哈哈!” 厨房里笑作一团,陆安峦放下手柄,循声找进来,正看到楚梨笑得直不起腰,沈念靠着冰箱门,一脸咸滋滋,陆安峦上去扯了扯他的脸蛋儿,挺好笑地问:“傻乐什么呢?” 沈念缩缩脖子,摇头说什么都没有,他被陆安峦挤在冰箱门上一下又一下掐脸,楚梨隔着陆安峦,看这个温软而乖顺的南方少年,并不太能把他和学校卫生间里浴血的人结合在一起,但她觉得没有所谓,她信眼缘,信他们几个,会好一辈子。 陆安峦和徐也被打发出去扔垃圾,楚梨回到院子里的山楂树下,抻起长长的懒腰,自从随父母搬家去城西大学城家属院,回到市中心的次数不多,大多数时候是为了见徐也,前几次来陆家是跟徐也一起给陆安峦过生日。 父母都是大学教授,生在高知家庭的姑娘日子过得不算轻松,钢琴课、美术课、书法课排得满当,她趁徐也和陆安峦不在,告诉沈念,她以后是一定要和徐也结婚的,谁不同意都不行,不同意她就拉着徐也私奔,她会让徐也过得比谁都幸福。 这番话对于刚满十七岁、刚从东南乡间来到东北老工业基地不到半年的沈念来说小有震撼。 陆安峦和徐也回来时,楚梨趴在桌上睡着了,沈念坐在楚梨对面,手里握着笔,偏头看着山楂树顶尖儿上的两颗山楂出神,俩人回来了也没发现。 “以后叫沈小愣儿得了。”陆安峦上前揪了揪沈念脖子后的皮肤,沈念缓缓把头转回来,看着陆安峦,忽然问:“要是以后,我、” “起来,别睡冷了。”徐也拍醒了楚梨,丫头困得眼晕,往徐也肚子上咣咣捶了两拳头,打断了沈念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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