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由我呕心沥血画了整整半年的《星空》下,署名赫然变成了周玉朗,发布时期比我参赛要整整早出一个月,时间皆被公证,此时此刻铁证如山。 “这、这怎么可能?”我感受到我的声音像是一把能捣碎我喉咙的尖刀,我一出声,我的肺我的胸腔便传来无法抑制的疼痛。 我嘶哑着声音:“……这是我画的。” “林同学,咱们做事也得要有个底线。”一个长相和善得像弥勒佛的校董出口,“人家小周同学早就被你的剽窃行为烦到不行,多次举报到校长信箱里来,一再忍让,却不想你居然敢通过抄袭去参赛。” 他指了指那张英文写就的函件上最后的落款,声音冰冷,“这是主办方要求你赔付的金额。” 我的嘴唇在不住地发抖,在看到那一串数字后,整个人在刹那间感觉这个世界天晕地眩。 为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周玉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的目光冷冷地看着我,声音再也找不到平时和我说话时的温和,只有他此时该表现出的“受害者”姿态。 他用那样愤恨鄙夷的声音开口。他说,林然,我以为我们做同桌,我们一起同窗三年,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林然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我看着他,觉得身上的力气像是在他一张口的时候,就好像全部都被抽空了。 我茫然地看着他的嘴唇一开一合,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离现实,灵魂飘浮在不得超度的空中,俯视着一具被众口铄金钉在十字架上的尸体。 我踉跄了一下。我扶住了办公桌。 有人要叫我道歉,有人似乎拽住了我的头发。 我不记得那一刻我做了什么,也许是身体保护地触发,将那段不算舒服的记忆划去,好像这样就能自我麻痹这一切从未发生——可是没有,我依然记得零星的片段,我记得我喘着粗气抬起头,几乎是愤怒地看向周玉朗。 我说我没有错。我不道歉。 我没有剽窃,我没有拿周玉朗的任何东西。 我不是小偷。 再有记忆就是雨夜我被人拽着拖到某处巷子的转角,我不知道在哪撞得一头血,秦修宁手里捏着根似燃非燃的烟,把那个明灭的烟头摁在我的锁骨,摁在我的手心上。 他说,你不是狂吗?你不是喜欢梁砚吗?你不是喜欢画画吗?你不是看不上老子吗? 他用尽全力,像是泄愤一样踩在我的右手尾指上,逼着我发出声音来。 骨头碎裂的声音明明是那么轻微,可在这样大的雨夜里,我却听得格外清晰。 他说,婊子,这就是你敢惹我的下场。 …… 画笔迟迟地无法在画布上落下。 Laki担忧地看着我,最终还是没忍住走上前:“要不,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我回过神来,看着Laki露出笑容:“我这都还没开始画呢。” Laki沉默了一会,最终只是低声说:“我只是觉得,不要勉强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情。” “是吗。”我笑了一下,“别看我这样,我从前很喜欢画画的。” Laki说:“我虽然不知道梁砚当时把你带回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我不想看到你再变成三年前那个样子了。” 我笑了起来:“啊我想起来了,你是说在屋顶的那次吗?” 那时候的我刚被梁砚捡回来,见到Laki的第一面就是在屋顶上。 她看着满身绷带的我,明明很惊恐但是却又强装镇定,问我怎么大半夜跑到这里来。 我那时候身上还都是伤,大部分是被秦修宁和他的走狗们打的,另一部分是梁砚这条狗把我摁在床上做出来的。 Laki看上去是真的很害怕,我当时还在摸着自己的脸,心中疑惑我有这么吓人吗,下一秒就被她扑住,硬是把我从台阶上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 “你、你别想不开。”Laki喘着粗气,看着我很紧张,她睁着一双很黑的眼睛,努力地想要安慰我,“你还这么年轻,而且你还这么好看。” 我愣了一下,然后终于笑了出来。 我看着她,慢慢地把她从我身上撕下来,解释道:“我没想死。” 我在她一脸不相信的目光里,指了指我们头顶上那片共同的天空,“我……是来看星星的。” Laki还是不信:“看星星在楼下也能看,在天台上也能看,干嘛非得爬到这么高的台阶上去?一不留神就会摔下去的!” “摔下去就这么死了也挺不错的。” “喂!!”Laki明显有些生气了,“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笑了笑没再说话。 她和我站在一块吹了会冷风,又大惊小怪地发现我右手手指奇怪的弧度,和上面流出来的血:“你流血了。” 我低下头看了一眼,看着血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样从我这具干枯的身体里流出来,一时间竟然笑了一下,在Laki古怪的目光里正色,安慰她道:“没事,这是……伤口愈合的必经之路。” 我们一起下楼去。Laki帮我重新包扎伤口,开始和我聊起她的故事。她和我讲出海时渔船上那些不断拍打着船板的大鱼和小鱼,和我讲那些皮肤黝黑的人们唱起的歌谣和收获时喊的号子,还有他们一路回家时,泥土上印着来自大海里潮湿的痕迹。 聊着聊着她便把话题自然而然地移向我,在这种“真心换真心”的交换故事里,我总是会露怯。我觉得我总是不太那么坦诚,但我想了想还是拣了几件事告诉她。 我讲我小学时家里养了一只白色的土猫,耳朵上有很漂亮的毛,里面是很好看的蔷薇粉色。它是被我抱着一袋子土豆回家的时候遇到的,塑料袋漏了一地,这只小猫被土豆砸到,在原地懵了很久,最后居然稀里糊涂地跟我回了家。 我起初以为这是个傻的。但它又确实很乖。 它最擅长用一双无辜而又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然后乖巧地拿它的舌头舔走我手心里的火腿肠。 我的午饭常常是一碗干饭配上辣椒油,火腿肠是我解馋的配菜,但小猫喜欢吃,我想了想,还是掰了一半给它。 被土豆砸傻而稀里糊涂跟我回家的猫叫做土豆。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土豆总是依赖地咬着我的裤腿,缠着我爬到床上。它很柔软,也很漂亮,它的眼睛总是无辜又可怜的,但这并不妨碍我在床上看着小说或是电影流泪的时候拿它当毛巾擦眼泪。 “后来呢?”Laki兴致勃勃地问,“我喜欢猫。” “后来它死了。” 我很平静地开口,发现Laki高兴的脸上此时一片空白。 她愣了好大一会才反应过来,茫然片刻后开始搜肠刮肚地想着话语想要安慰我。 我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可能并不擅长讲故事,Laki看上去都快要哭了。 Laki说:“那你那时候一定会很难过吧。” “是很难过。”我想了想,“但是也没有哭。” “啊?为什么?” “因为哭了的话,就再也不能把眼泪蹭到猫猫身上了。”我说,“它也不会睁开眼,再愤怒地喵喵叫着舔毛了。” Laki看上去好像很想要安慰我,但我好像真的没有那么难过了。 从前天塌一般的痛苦在此刻像是寻常,脑海里一个阴暗且隐蔽的声音在问我,林然,你怎么总是这么贱,怎么总是记不住教训呢? 土豆长得很好看,毛发雪白又柔软。 从前的我总是渴望认识朋友,我不想总是一个人走在这漫长星夜下,我想把我的星星们告诉他们。 也许我曾经交到过几个朋友,但他们都有比我更好的朋友。他也很喜欢土豆,他生日的时候,我绞尽脑汁,用土豆的毛发织了几个漂亮的小球作成摆件,又花了三个月的时候给他画了一幅装扮画——是我们放学时路过小卖部他很喜欢的一幅,是他最爱的铠甲勇士。 但他生日那天,我鼓起勇气敲响他的家门,却被邻居告知他早就搬走了。 “你是不是傻,跃哥不是早说了他要搬走吗?”开门的邻居是班上的同学,“你等等我,今天不是跃哥的生日吗,他要办party呢,咱俩一起过去。” 我感觉血液似乎开始变凉了。手里的东西像是有千斤重。 我说:“我就不去了,我还有点事。” 我把那幅画和猫猫球扔掉了。礼物我没有送出去。或者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见他们。 其实选择和谁交朋友是对方的自由。是我太不讨人喜欢了。 就像我也没有告诉周玉朗,他的生日快到了,我给他准备了什么礼物。 我自以为是以为交到的新朋友,却又亲手将我推落进深渊。 我喜欢的人,却又在我举目无望的时候,再亲自刺我一刀。 我其实,从没想过那个我最狼狈的夜晚里,梁砚会来。 那段被污蔑抄袭的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甚至可以说是已经彻底失去了求生的意志。 我要承认自己从未做过的罪名,甚至还要为比赛的主办方赔付一笔天文数字的钱。 保送的名额给了周玉朗,而我声名狼藉,在老师们或惋惜或同情或悲悯的眼神中,我知道,我已再无前途可言。 回家的时候我再次被秦修宁拦住。这一次我没有再还手。 只是头上混着血的雨水从脸上滚落下去的时候,我问他,到底要怎么样才放过我? 秦修宁只是笑却并不回答我。他轻描淡写地说:“你不是林家的私生子吗,这点钱林家不至于拿不出来吧,你爹不管你,你不是还有个哥哥吗,去找你哥要啊。” 我的右手此时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疼痛在此时趋向于麻木甚至发冷,我哆嗦着拿起手机,吃力地请求他:“我、我没见过我哥。” 秦修宁笑了笑,他的手像是把玩什么东西一样握着我的手,不轻不重地捏着我剩下的指节。他没有接手机,俯身从我身上流的血里点了点,用指尖在我锁骨上写下一串号码。 “下着雨呢,一会号码就没了。”秦修宁的吐字格外阴冷,“要打就尽快。” 我艰难地往手机里输着号码。 他们一行人早就远去了,我只看见巷子口拐角处停着辆黑色的面包车。 我不作多想,只低头继续输着号码,天空却又突然暗了下来。雨幕遮着我的眼睛,我想抬起头,但浑身上下的酸痛让我即便是做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 但有人向我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撑着一把黑伞,眉目都沉浸在他身后的夜色里,昏黄的路灯照得崎岖不平的小道上泛着冷黄的光晕,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在雨声里居然显得格外的清晰。 我低头看了一眼我自己,觉得有些太狼狈了。我扶着墙想站起来,右上使不上力气,没站起来反而而因此重新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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