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外面又下雨了。郑新亭突然想不起来今天是几号,琢磨半天觉得记忆很恍惚。他起身去看日历,还停留在四月份,郑知著走的那天。 郑新亭到底没弄明白今天究竟是几号,他一张一张把老黄历撕下来,叠整齐,放在抽屉里。这是习惯,郑知著喜欢拿这些红红绿绿的日历纸折飞机。郑新亭发现,郑知著走了之后他就把日子过乱了。 撕到六月二十七日这一张,郑新亭意识到今年的一半好像已经过去。 不能再撕了,日子越过越少。他及时停手,决定就把今天当作是六月二十七日。 按照这样计算,六甲还没入梅,可它一天到晚地下雨,缠缠绵绵下了半个多月。 郑新亭洗完澡躺回床上,打算眯一会儿,但雨下大了,如走珠一般,他越听越是心烦意乱。 闭住眼,又睁开,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发呆。郑新亭知道自己是想郑知著了,想小傻子现在干嘛呢。 看鱼苗,坐在塘边翻小人书,一双腿在水里晃,被鱼咬住脚。他总是大惊小怪,会吓得蹿起来,慌乱地跑进屋。 如果他在,郑知著就会投入他怀里,跟他撒娇,说吓死我了。可他不在,他不能抱着郑知著,郑知著还有妈妈,妈妈会很好地安慰他。 郑新亭想到这里不免失落,他多希望郑知著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傻小孩。他做他的小叔,做他的爸爸,妈妈,还有爱人。 可他不能,仅仅是做爱人就要了他的命。 郑新亭再次闭住眼,慢慢地继续想,想郑知著可能在打游戏机,玩弹簧刀。刀刃薄而锋利,闪出亮的光,像落满了雪花。 郑知著用刀给他削苹果,功夫不错,皮没断过一次。就这样连续削了十三个,每一圈皮都卷绕成火红的花。 苹果堆了满桌,浆黄色,硕大,像变质腐烂的头颅,它们猛然滚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郑新亭惊醒,睁开眼,他不敢再想。其实想不想都知道,郑知著这会儿在给他打电话。已经一个多月了,郑新亭并没有兑现诺言去鱼塘见郑知著。 郑知著急得哭了好几次,连电话都打不通,他缠着陈润珍说要回六甲。陈润珍搪塞敷衍,说现在忙,等过两天。郑知著打电话给郑新余,问他小叔什么时候来。郑新余想出去接电话,被秦金玉叫住了。郑新余没给郑知著任何答复,他只是干脆地把电话掐断。 秦金玉戴着氧气,说话急喘。郑新余给老太太抚背,倒水,秦金玉摇头,握住了他的手。 秦金玉还没开口就先流出眼泪,她知道自己快死了,这会儿算提前交代后事。 没什么放不下的,唯独郑新亭跟郑知著,她懦弱无能的小儿子跟智力低下的孙子。秦金玉跟郑新余说,老大,你让小亭把知了接回来。 郑新余抬眼,有些愤怒,但在临死的母亲面前极力克制,没有爆发。他抽开被母亲捏着的手,坚决地说,妈,你就别管了,这事没的商量。 秦金玉说,小亭跟知了做得不对,天底下就没有小叔跟侄子在一起的道理,况且他们还是两个大男人。我知道,你接受不了,我也接受不了。 秦金玉哭得厉害,气息更加急促。郑新亭想去叫护士,秦金玉拉住他,说你先听我说完。 郑新余俯身,母亲温柔又轻盈的呼吸就从他耳边掠过去,毫无踪迹似的完全消失。他突然听不清母亲的话,怔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实且深刻地感受到母亲生命的流逝。 秦金玉说:“老大,你听妈一句劝,就让他们在一块儿吧。知了那小孩,像是憋着一股劲儿,看着胆小,真发起倔来谁都挡不住。” 话没错,但郑新余还是不能接受小弟跟自己的亲儿子搞在一起。郑新余掰开秦金玉的手,说我心里有数,您养您的病,别管了。 秦金玉闭住眼,更多的眼泪急涌而出。郑新余要走的时候她才开口,语气变得坚硬了些,她说,你叫知了回来,我快死了,得见见他,我死之后随你怎么管教他们。 郑新余想了想,说我知道了。他走出病房,来到门外空旷的地方,没有来苏水味儿,没有监护仪的锐鸣,也没有母亲痛苦的呻吟。 远处一道彩虹架在碧绿的丘陵之上,朦胧恍惚,仿佛仙境,又仿佛幻象。 郑新余点烟,静静地站在风里,雨丝飘落,沾在他的睫毛上,像无声无息的眼泪。 立夏那天,郑新亭起了个大早,生炉子煮茶叶蛋,装在小笸箩里给秦金玉送去。 刚出门,郑新亭就跟隔壁方老二碰上了。方老二站在路口等马四兰,嘴里叼着烟,他向郑新亭望过去,郑新亭尴尬地移开视线。他跟郑知著的事方老二终于知道了,郑新亭不敢想,方老二会怎么看他——喜欢男人的同性恋,跟侄子纠葛不清的变态? 郑新亭红了脸,尽管方老二一句话都没说。 郑新亭从小路上走过去的时候,方老二叫住了他:“你躲我干嘛?” 郑新亭捧着笸箩,看到茶叶蛋上纵横交错的清晰裂痕。他突然想起文工团的老头告诉他,壳碎透了才能入味,才够鲜美。人也一样,活得痛了会显得生动,挣扎起来才更漂亮。他曾经不能明白,现在明白了,美丽伴随疼痛,疼痛不可避免。尽管,他也不知道人生美丽的意义是什么,如果有选择,他愿意一辈子丑陋,一辈子与美丽无缘。 “你,你不嫌我恶心吗?”郑新亭抬起眼皮,胆战心惊地看着方老二。 方老二说:“我恶心你干嘛,多大点事儿啊!这都什么年代什么社会了,男的喜欢男的怎么了。” 心里不尽然是这种态度,但方老二没办法,他跟郑新亭一起长大,从穿开裆裤起就认识。方老二没兄弟,把郑新亭当自己的哥哥。他不会厌恶他,更不会嫌弃他,他只是露出轻松的笑,朝郑新亭眨眨眼睛,捏着拳头挥动,说谁敢嫌你恶心我就揍谁。 郑新亭没说话,红着眼圈看方老二,他有些鼻酸。 方老二拍郑新亭的肩膀,然后从笸箩里拿了个茶叶蛋吃,边吃边说:“你是不是上医院,我跟四兰捎你一段,省得挤公车。” 郑新亭点头,说好。 两人进病房的时候,郑新余正吃早饭。他依然对郑新亭颇为冷漠,只撩了下眼皮。郑新亭把茶叶蛋放在桌子上,郑新余突然站起来,拿了条干毛巾递给他,说头发湿了。 头发湿了吹电扇容易感冒,郑新亭小时候贪凉,总是洗完头迎风吹。有回吹得嘴歪眼斜,脸上的肌肉抽动不已。郑新余背着他往保健站跑,老中医扎了两针,见效挺快,晚上就能吃饭。 后来的几天,郑新余就总是看着小弟,呵令他不准吹凉风,不准吃冷食。郑新亭一边热得汗流浃背,一边乖乖听话。他知道大哥是为他好,而这次,也不例外。 大哥说了,熬过这关就好,长久地不见面,感情就淡了。总有一天,你会不爱他,他也会不爱你。 郑新亭就这么安静地折磨地等待着,等这一刻的到来。他跟郑知著之间的感情会淡得看不见,没有知觉。他在等,跟等死一样地等。 而郑新亭没等到遗忘,他等来了郑知著跑丢的消息。
第39章 三十九、绿叶 七月三日晚上,陈润珍去望春街道的派出所报案,说自己儿子丢了。 下午,陈润珍在塘岸放鱼苗,郑知著来找过她一次,流着眼泪鼻涕喊着要回六甲找小叔。陈润珍正忙得不可开交,让他进屋,一会儿再说。 郑知著盯着她,攥紧拳头,在烈日下暴晒了半个多小时,他又喊陈润珍,说妈妈,已经好多个一会儿了。 陈润珍拎着塑料桶朝前边走,不留神陷进松软的淤泥里。她没跟郑知著说话,用力把自己的塑胶高筒靴往外拔,最后砰的一下仰面摔在地上。 眼前一片青天白日,她猛地坐起来,环顾四周,发现塘岸上空无一人,郑知著不见了。 郑知著什么也没带,连鞋都来不及换,只是急切地跑,一路跑出鱼塘。他气喘吁吁,却漫无目的。 路四通八达,纵横交错,不知道哪条是对的,哪条才能让他回家,回到小叔身边。 郑知著踌躇,犹豫,最后选了条最宽阔的。他记得,小叔跟他说过,人要走大路,这样才能越走越亮堂。 郑知著往大路上飞奔,疾驰的汽车滚起烟尘。在一片浓郁的黄色之中,他看见了落日。 天逐渐变暗,路也越走越窄。郑知著跑得弄丢了鞋,起先是一只,接着是另一只,他一无所有,只好赤着脚。 脚下都是石子,尖利细碎,像刀扎进皮肤。郑知著疼得想哭,但他咬住了牙关。 走到镇上的街道,郑知著已经精疲力竭,他满头大汗,嘴唇干燥泛白,眼皮虚虚地拢着。 脚底疼得火烧一样,郑知著站不住了,只好停下来坐在台阶上。 背后的发廊开门时飘出一阵甜腻的劣质洗发水香气,郑知著不自觉摸了摸脑袋。他的头发生长迅速,犹如茂密的植物,在晚风里飘动飞扬。他伸手按住,松开时发丝好似鸽子的羽翅重新展开。他内心有种无法按捺的情绪,自己也说不准,谁叫他是个傻子呢! 郑知著想得很简单,他觉得自己要剪一剪头发了。尽管他并不喜欢理发,生锈的剪刀有股冰凉的腥臭,挨着他的脖子让他厌恶,但小叔的手很温暖,柔软地贴着他的皮肤,是种很舒服的抚摸。 剪完头发,他就可以获得奖励。小叔把自己送进他怀里,主动亲他。小叔的嘴巴很软,湿乎乎。他吮吸小叔的舌头,津液像潮一样泛上来,缓解了他的干燥。 小叔的腰在他手底下曲折,屁股上的两瓣肉生动地颤。 一时之间,他们全都融化了。 郑知著想小叔了,想得要发疯。他猛地站起来,忍着脚底的疼继续往前走。他要去找船,坐上船就可以到码头,从码头到家的路他认得。 这一带其实都是鱼塘,郑知著很快就看见了碧绿的青草跟宽阔的水面。他高兴极了,以为这就是蛟江。 郑知著绕着鱼塘走,找船,却没找到。他饥渴难耐,双脚疼痛无比。青草割他小腿,他一屁股坐下来,突然哭了。他喊小叔的名字,捏紧拳头捶打湿软的泥土。手弄脏了,他就哭得更厉害。 他在等,等小叔来安慰他。可四下无人,小叔迟迟不到。郑知著气恨交加,他想小叔是个大骗子,小叔不要他了。 从河面传来一阵浓郁的水腥味,晚霞烧到地平线,红色的火在水中熄灭。夜晚即将来临,郑知著等不及了。他想,他必须过河去,哪怕没有船。 这时候,郑知著就憎恶自己,他怕水,他不会游泳,他该怎么涉河。可没办法,他必须回家,他要见小叔。 郑知著抬起胳膊揩掉额头的汗水,站到水岸边,深深呼吸。胸膛鼓得很高,心像是要蹦出来。郑知著一闭眼,正要往水里扎,却被人拎住了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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