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雨后晴天,他见树的叶子都蜷缩合着,像放大的含羞草般。 有些好奇去树下看,结果舒展开的叶子储存的雨水滴滴答答落下,湿了闻珏一肩头,从那时起便觉得甚是有趣。 闻珏让陆炡停在树荫下,微风吹拂发梢。 不远处草坪有两个小孩在扔球,一个手上插着留置针的小男孩坐在一旁看。跃跃欲试几次向前,都被身旁的大人抓住了细窄的手腕。 闻珏看着空中划过弧线的皮球,“记得我在加州上学时,好像还是学院橄榄球俱乐部的成员。” 聊到这个话题,陆炡唇角微扬,说:“是,那时候你多厉害,队里的黑人都拿你没办法。还一直没问过你,谁教你的球教得这么好?” “我父亲的一个朋友,年轻时是橄榄球运动员,后来因伤退役下海经商。那时家里需要租赁他的货船,父亲常常带我去他家的庄园。” 说着闻珏情不自禁地抬手,敲了两下肩膀,轻轻“啧”了一声,“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每次接到他的球时,疼得感觉肩膀骨头都要碎了,第二天做功课时笔都握不住。” 正说着,球朝这边飞来。 闻珏伸手接住,又笑着将球轻轻掷给小朋友。 应该是刚做了声带手术,喉咙处贴着无菌纱布,抱着球朝闻珏鞠了个躬表示感谢,又蹦蹦跶跶地去玩了。 闻珏望着他们,倏然说:“陆炡谢谢你,陪我在加州度过孤独的七年。” 陆炡有些受宠若惊,伸手推了下金边镜架,“怎么突然说这个?” “麻烦你的次数太多了,接下来也可能要麻烦你。”闻珏抬头看他,“我的病,不能让家里人和身边人知道。只有远离他们,才能多瞒些时日。所以联系国外医疗机构的事情,只能由你来做,我也只信得过你。” 对于闻珏同意赴美治病,陆炡一时眼眶发热。 他蹲下身子,握住闻珏的一只手,“阿珏,你放心。就算把我外公的遗产掏空了,也要给你治好。” 闻珏失笑,“其实我比你有钱。” 陆炡也笑,“回去我就联系妥当,保证是最顶尖的医疗团队。” 怕对方反悔不去,他手握得紧了些,低声说:“就算是为了……为了宁嘉青,你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 闻珏眺望远处天边,被阳光刺得微眯的眼睛,眼尾蔓延出几条细小的纹路。 他又说,“但从今以后,我不会再为任何人而活。”他已自由。 陆炡蓦地一愣,望着闻珏熟悉的侧脸,再次感到陌生。 他不禁说出声,“有时我真觉得,自己好像从没真正了解过你。” 对于此话,闻珏却不意外。笑得坦然宽心,他轻点了下头,似自言自语:“我也时常回忆过去三十余载,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直至今天,闻珏也不知道。 只清楚他真正的人生,是从吃下那只明知会过敏的桃子,被送进急救室,痒得满背抓痕开始。 到十四岁时躲在车库吸烟,被应酬回家的父亲正好看见。 对于吸烟,除了想尝试能否抚慰疲惫,也算是闻珏在青春期做出的一次反叛。 品行优异的好孩子竟学坏,难免会惹家长生气。所以当被父亲发现时,他心里竟有一丝期待,想着他也不是很好,也是可以让旁人失望的。 可最终没有责备,没有怒斥,也没有失望,而是被拍了拍肩膀,父亲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说:“也算是长大了,以后总要有这一步。” 那时闻珏意识到他的人生已经结束,被罩在四方冰冷的无形铁笼中。 铁笼周围站了许多人,双手抓着铁杆看他如同一只会说话的鹦鹉。 从鸟喙中听到自己喜欢的话,又说喜欢他。 有时闻珏迷茫,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人在笼边围得水泄不通,可为什么偏偏其中没有母亲?她明知生下弟弟会离开自己,为何要如此决绝。 儿子,长孙,兄长。 闻家的未来,闻家的希望。 每年长一岁,身上便多一个担子。 该读大学时,闻珏因跳级比同龄人小了两三岁。那时海归镀金正热,父亲和爷爷也打算送他出国留学。 在母亲临终前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弟弟。闻珏不想离弟弟太远,意选择环境相近的日本,最终被送去了大洋彼岸的美洲。 无法适应的水土,难以下咽的餐食。从那时起铁笼外又罩了层纱雾,迎接他孤独而漫长的七年。 本硕GAP的一年,闻珏在泰国结识宋恩,受托寻找他在加州失联的弟弟。 于是他在加州的第五年,遇见了阿暹。 起初闻珏只觉他是个可怜人,没有身份,无依无靠,满身疾病与针孔。 他也出于同他哥哥的关系,以及人应有的同情心,时常看望阿暹,送去一些生活用品。 闻珏记得那是一个天阴得很厚的周日下午,即将迎来一场暴雨。 他带着新鲜水果上门,室友克雷德告诉他阿暹应该在足球场练琴。 克雷德口中的足球场,只是一处废弃十余年的空地。 如今已被商业连锁酒店当成垃圾场,跳蚤和流浪汉在这里相依为命。 闻珏找到阿暹时,他正在空地上吃着随手捡来的临期面包,厚厚的廉价糖霜是能量来源。 看见是他时,阿暹笑着说他唯一会的中文,“珏。” 暴雨如期而至,闻珏没带伞,想拽他离开。 可阿暹却扔掉面包,抓起地上的贝斯,爬上眼前蝇虫乱飞的垃圾山,蟑螂都被吓得窜向四周。 他在大雨与闪电中弹琴。 是皇后乐队的经典曲目Radio Ga Ga.闻珏惊诧中,环顾四周发现竟然无一流浪汉躲雨,朝阿暹欢呼着吹起口哨,举着双手鼓掌。 他抬头望向“山顶”,阿暹身上破旧的T恤被雨水打湿,裹着根根肋骨。 缠着创可贴的手指,娴熟地拨着琴弦。苍白皮肤上的片片青紫色淤青,像一朵靛色牵牛花迎着风雨盛开。 这一瞬间,闻珏从阿暹身上看到了他从来没有,又最渴望得到的东西。 ——那是自由。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休息
第64章 我只信闻珏 头等舱内,韦京年戴着静音耳机。浏览着平板电脑上的项目策划书,用笔圈出几处。 打算给宁嘉青过目时,看到他已经倚着靠背睡着了。 空调温度稍低,宁嘉青肩膀微塌,侧头靠在椅背上,呼吸声很轻。 他轻叹口气,放下电脑,拿来飞机毯抻开盖在他身上。 瞥到宁嘉青睫下的阴影,韦京年心底难得生出一丝后悔。 当然不是后悔此行之前向宁嘉青隐瞒闻珏的病情。 而是后悔五年前,没拦住他飞往加州。 在泰兰德偶然得到闻珏入镜的一张照片,掀开了他不为人知的过往帷幕一角。 那时韦京年还不清楚宁嘉青对闻珏的真正心思,以为宁嘉青企图调查这位卑鄙的异乡人,借以重回集团拿回被他侵占的股份。 综合对自身利益的考量,韦京年才会不惜余力地帮助宁嘉青。 据他们所知,闻珏就读于加州大学,在洛杉矶完成硕士学业后回京。 恰巧韦京年认识的一位学长,交换到加州与闻珏就读相同的经济学院。 于是他想法设法联系了这位学长,却得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实。 ——闻珏就读硕士的第二年,便被予以退学。 “珏。” 阿暹倒坐着椅子,手臂搭在椅背上,看着正在舀水冲洗肩颈上黏腻发膏的闻珏。 黑色的短发,被漂成湖蓝。湿着的柔软发梢,像晕在无际天空。 “嗯?” 闻珏从落下的水流中看向他。 阿暹抿了抿唇,小声说,“珏是学生,不去上课吗?” “没关系。” “但是……上学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吗?”对于只读到国中的阿暹来说,加大这样的高级学府对他来说是很神圣的地方。 “人生对我来说,本就没有意义。” 闻珏将水瓢扔进水桶里,赤脚踩着木地板走过来,留下湿漉漉的脚印。 经过阿暹时,伸手轻揉了下他头发。 到狭窄的阳台边缘坐下来,摸过地上的纸盒烟,敲了支拢火点上。 闻珏叼着烟,仰头看着窗外。 飘进的风将烟雾从齿尖吹向空中,撩动蓝色的发尾。 一直望着他的阿暹有些恍惚,倏然觉得闻珏像海神波塞冬,守护自己的国度。 而国度里只有窗外那座垃圾场,以及那座垃圾山。 闻珏单手撑着地面,背肌流利健硕,而白皙的皮肤上满是浅粉色疤痕。 横竖交错,布在肩胛。 阿暹问这些疤痕的原因,安静须臾,闻珏吐出口烟,不以为意道:“小时候有次过敏,忍不住痒抓的。” 尔后回头看向他,笑问:“很丑陋吗?” 阿暹诚实地点了下头,说不是很好看,又问他为什么不去祛疤。 而闻珏淡淡地说,“祛不了的。” 如今医院的祛疤技术搞定这种较浅的疤痕不难,虽不知为何闻珏这样说,阿暹认真思忖片刻,蓝色的眼睛亮了一瞬,“那就盖住。” 他跑到闻珏面前,指尖轻轻触摸疤痕,微笑着说:“可以用漂亮的刺青盖住。” “刺青?” 韦京年瞥过一旁始终沉默的宁嘉青,想起那张照片上闻珏后背上的图案,“你是说他背上的刺青?” 坐在餐桌对面的男人点头,是韦京年先前联系的学长。 一落地加州,便约了他出来。 学长应声,“我也是某次聚会,听华人圈的一个师姐讲的……当时整个学院都看到了。” 那天下午是一节公共大课,来上课的人基本是华人留学生。 很久没来学院的闻珏,突然出现教室。 他只穿了件白色薄T,阳光透过来时,满背的绚丽清晰可见。 说着,学长从手机里翻出一张不太清晰的相片。 像素虽有限,但能看得出闻珏挺阔的身型,耀眼的蓝发,以及后背的希腊神话刺青。 而宁嘉青却没半点惊愕,垂眼久久盯着照片中的闻珏,像是暌违已久地观摩这幅油画,他问:“这是什么图案?” 学长仔细想了下,说:“我记得他们说是希腊神话中的……厄洛斯与普绪克。” 工作室里的吉卜赛人文身师,指着画册里的这张图,再次询问:“先生,确定是这个图案吗?” 闻珏颔首,表示认同。 半透明的硫磺纸覆在宽阔的背上,文身师描绘着图案,笑着说:“看来先生是为了爱人选择这个图案,厄洛斯和普绪克的爱情十分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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