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雪回忆着那次与闻珏短暂的对话,似肯定般的又点了下头,“很特别,特别到庸俗的人站在他面前能被一眼看出功利性,说实话让我有点害怕。” 听她这般评价闻珏,宁嘉青轻笑,尔后问她:“你不会觉得这样的事,很匪夷所思?” 这话虽问得委婉,滕雪瞬即明白了话里所指。 她喝了口咖啡,缓缓道:“我在东大医学部的时候,舍友是一位孟加拉的姑娘,出身于达卡最大的贫民窟Korail Basti.十英亩的地方,住了二十万的人……她靠着优异的成绩,得到联合国基金的救助,一步一步读到了医学部的硕士。我们经常彻夜畅谈,她告诉我自己最大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医生回到贫民窟,开一家诊所专门为穷人治病。” 滕雪说起这位姑娘的时候,唇角带着浅笑,眼底满是疼惜。 她轻呼一口气,继续道:“后来她被查出肌萎缩侧索硬化,也就是渐冻症,当今世界上无法治愈的绝症。她不愿看着自己的躯体慢慢僵硬……在冬日的一晚,独自在宿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很后悔那个寒假选择了回家,没能陪在她身边……我现在做的努力,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她。” “宁先生。”滕雪轻声说,“我的工作,是直面人类身体的凋零和生命的离去,所以我比别人更懂得一份真挚的感情有多珍贵。” 走廊的尽头一间传来老人的哭闹声,紧接着是两间,三间……直到感应灯全部亮起。 这一刻生命趋于枯朽来到最后一段路程,具象化地展现在人世间。 检察长的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 检察员打开门进来,对伏在办公桌前的陆炡说:“检察长,已经十一点钟了……您还要继续工作吗?” 陆炡翻着文件,“嗯”了一声,头也不抬地说:“以后你们不用等我,到点下班就行。” “好的,您注意休息。” 随着门被关上,陆炡从保险箱里拿出另一份文件,摆在一旁。 左边是阿暹的死亡证明,而右边是四年前闻珏那起车祸的事故交通报告,前几日他托人从档案室拿来的复印件。 报告显示,四年前晚上11时过后,一辆迈巴赫s480失控撞向高速公路的护栏。 车上有两人,后座的三十二岁男性乘客,以及驾驶位二十一岁的男司机。 两人被救援队从车中救出时,均为重度昏迷,生命体征尚在。 事故的鉴定报告为,暴雨天路面湿滑,有阻碍车里安全形势的积水因素。且汽车的刹车组件有故障,没有及时做出反应。 陆炡记得这起事故之后,汽车的品牌方公开道歉,并且予以一定赔偿金。 然而这几年,陆炡一直有一个疑问。 像闻珏这种身份地位的人,且不说平时出行有多辆汽车可供选择。也有专员定期检查维修,刹车系统更是检查的重中之重,怎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陆炡当初也想过进一步调查,在闻珏的拒绝以及对方称是意外事故,且后续没有任何追究中这个想法渐渐消除。 “十一月二十四日,晚上十一点……宜临高速公路。” 这条高速公路,其中一个道口通往郊区的机场。 而闻珏出事的时间,是阿暹死亡后的第四个小时。 陆炡点了支烟抽上,被烟雾熏得眼睛微微眯眼,一个想法渐渐从脑中生成。 难道那天闻珏知道了阿暹的死,所以在赶往机场的路上时出了事故?但是闻珏又是怎么知道的,据他所知,自从闻珏毕业离开加州,他们就已经彻底断了联系。 对于David,亦或阿暹,即使对方早已离开人世,每当再提这个人,陆炡从心底止不住的厌恶反胃。 偷窃,吸毒,滥交,艾滋病……一切肮脏的字眼用在这个偷渡黑户上都不为过。 这些年陆炡曾无数次假想,如果当初闻珏没遇见这个毒虫该有多好。 顺利的完成学业,荣誉学成回国,事业一路顺遂。 而不是被迫移居异乡,婚姻献祭给家族企业,甚至到现在落了个双腿残疾。 陆炡至今忘不了那天他打开闻珏卧室的门。 看到他正在给后背的刺青涂抹药膏,刚文完加上图案面积太大整块皮肤都是肿胀的。 自认识以来陆炡第一次对闻珏动火,怒斥他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任由自己堕落。 而闻珏却答非所问,轻声对他说:“可你知道吗,针头刺穿我的皮肤传来痛感那刻,我才觉得我活着。” 闻珏说这话时的眼神很亮,竟透着发现新事物的喜悦。 那一刻陆炡突然心生恐惧,眼前的这个人如此陌生,他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闻珏。 陆炡睁了眼,窗外已经大亮。 昨晚他没回公寓,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将就睡了一晚,垂着的手边散着一地纸张。 陆炡坐起身,颈椎酸痛不已。他随手摸过烟盒敲了支烟抽上,此时传来敲门声。 “进。” 检察员一脸急切地进门,气喘吁吁地叫了声“检察长”。 远没有到上班时间,陆炡敲了下烟灰,“怎么来的这么早?” “国会大厦来的消息,指示黄祺刺杀大臣的嫌疑人抓到了,今天中午十二点政府会出通告。” 闻言,陆炡抬眼看向他,立马碾灭手里的烟,抓起沙发上的手机拨了个电话。 二十分钟后,私人邮箱传来一封邮件。 他草草略过,视线落在最后的嫌疑人身份姓名上。 李志,前任政府议员,兼银监会部长。 在五年前因一起社会案件被罢免职位,因属从犯,犯罪情节较轻,加上自首且态度良好。只处于罚金,没有判刑。 先前陆炡拿给黄祺看的名单里,并没有此人。 可国会大厦能越过检察署,在短时间内锁定嫌疑人并且任警方抓获。 说明从一开始就有锁定目标,或者说宁甯能猜到大概刺杀她的是何人。 陆炡盯着“李志”这两个字,眼神一紧,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名。 堵在胸口的种种猜疑,如雨后藤蔓疯长蔓延。 他拿出手机,拨号码时手腕轻微颤抖。 几声响铃后,传来闻珏的声音:“有什么事情吗?” “闻珏。”陆炡深吸一口气,极力控制住情绪:“你当初来新加坡和宁甯结婚,根本不是为了家族企业而联姻,到底是因为什么?” 知道对方不会轻易告诉自己,他低声说:“我现在去找你,你最好跟我说实话。” 盯着黑屏的手机,闻珏长叹一口气。 他合上手中的书放回书架,大抵是今天又不能读完了。 心里正盘算着去哪里避一避陆炡,手机再次振动起来。 以为又是他的来电,正打算挂断时,看到屏幕上跳跃着“滕雪”两个字。 闻珏犹豫几秒,按了接听键。 一个小时后,计程车停在路边,司机帮忙扶着闻珏下车坐上轮椅。 闻珏说了声谢谢,抬头看向眼前的建筑——青藤康养院。 先前的那通电话里,滕雪告诉他这个周日是康养院的开放日,如果有空的话希望他能来参观。 当时只想着找一个陆炡绝不会找到的地方,便让护工叫了计程车。等真到了这里,不知怎的竟有些后悔。 但为时已晚,走也走不成了——提前在门口迎着闻珏的工作人员,已经满脸笑容地朝他走来。 工作人员是康养院人事处的职工,不参与医护工作,所以有时间带闻珏闲逛。 职工先带他整体参观了院区,又进入到建筑内部的休闲区,复健区以及紧急医疗区等等。 最后是居养区,康养院投资建设的重中之重,目的让患者得到最舒适的居住体验。 宽阔的走廊,所及之处可见绿植和艺术壁画。廊道干净整洁,温暖明亮,环境确实不错。 正介绍着,职工这边来了电话。 因为上个月办理离职的护工,就薪资问题在办公室与财务争执起来,等着她去处理。 职工一脸歉意地看向闻珏,说处理完后会马上回来。 等她走后,闻珏按照对方说的方向去了茶饮休息室。 随便端杯清茶品了一小口,茶香瞬间在舌根蔓延开,带着淡淡的涩味,味道意外的好。正准备拿一块餐盘里的杏仁糕时,外面突然一阵喧嚷。 闻珏出门去看,见前方十米处的一间病房前,门口围了许多人。 有穿着制服的医护人员,也有看围观的群众。 那间房中传出古怪的尖叫声,紧接着是哭闹声,听起来很是渗人。 “天啊,已经连续一个星期这样了,这病后期真的没救吗……” “唉,谁能保证自己老了不这样呢,我就期盼着以后别拖累自己的儿女。” “真是难为那个小伙子了,听说好像还是实习志愿者,模样长得那么好,摊上这么个麻烦事……” 和议论纷纷的旁人不同,闻珏对这种声音早已稀松平常。 刚出车祸那段时间瘫痪在病床,夜不能寐时总能听到。 闻珏正要回去,突然听到走廊传来一声:“注意阿姨的头,不要磕到桌角——” 转着轮椅的手一顿,他缓慢地眨了下眼,循着声源往过去。 犹豫片刻,略微僵硬的手指转动轮子。 在这十余米的距离里,他反复劝慰自己:只是声音像,一定不是他。 当越过人群停在病房门口,看清紧抱着老人的年轻男人的模样时。 闻珏僵直的手,微微抻开。茶水的酸涩仿佛扩大千百倍,从舌根扩散到喉咙。 宁嘉青黑发凌乱,鬓角淌着汗。褶皱的制服洇着秽渍,手臂布满渗血的抓痕。 严重失智的阿尔茨海默症晚期的患者发病时,是没有任何正常意识的,接收不到外界任何有效信息。 老人疯狂喊叫着,宁嘉青正面握着她的手臂。后面两个护工按住她,一个医生正在尝试打镇定剂。 针头刺破皮肤那一瞬间,她忽地扬起手,一把抓住他的胸前,突然有什么断开似的,受不住外力向后仰去。 宁嘉青也意识到了,他伸手摸了下空无一物的胸前,却不做停顿,再次上前帮助医生按住老人。 而被抛出去的吊坠摔在地上,又因惯性滚出了门外,最终停在了轮椅的轮子下。 闻珏俯身,捡起敞了盖子的铜色吊坠。 里面的木星隔片被摔得滑向一侧,露出狭小的空间以及藏在里面的楔形木片。 被胶水黏合的积木承受不住外力,再次断裂成两片。 闻珏垂眼看着残缺的榉木木片,想起那日在车里对宁嘉青说过的话。 那是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旁人提起双腿残疾后的窘境。 原本是想用丑陋不堪的现实告诉宁嘉青,自己早已不是被记忆美化过的无所不能的年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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