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看我现在住在这里,家徒四壁、孤零零的,没有人也没有钱,其实我的出身不错,我二叔曾经是全国最大的军火贩子,贩卖这些的大多沾黑,我也跟着他见了不少当面人背面鬼的家伙。我那时还小,才十几岁,心智不成熟,没经历过什么。但见过的东西已经比同龄人多出许多了,分辨力也好,最擅长看人。 可再怎么擅长也还是会有失误的。 人啊,倘若你一开始见他便觉得他好,那么之后他再好,也不过就往上添了一点儿。可若你之前误解了他,以为他同那些人一样,两面三刀,那么哪怕之后你只看见了他半分的磊落,你也会觉得这个人不一般。 我与他就是这样。 第一次我见他,只当那是个寻常俗人,不值多提。 倘若我只见了他那一面多好啊。 对不住,我是不是走神了? 其实这印象是怎么转过来的并不重要,他早不在了,你不认识他,我也讲不清,你不会知道他是多好的一个人。 什么,你也喜欢过一个这样的人吗?不如你同我说说? 你们是这样?我说句话,或许你不爱听。 我和你不大一样,我爱的那个人,他真是一个很好的人,坦荡光明,半分虚伪也没有。他没吊着我,也没故意给我什么希望。 他很好,只是不对而已。 你这丫头……很好和不对是能共存的,我之前都说了,我和他的故事,大部分和他不相干。 不是因你问的不开心才不想说了,是我忽然有些感慨。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我们之间,实在差点儿缘分。 缘分这个说法,我是后来才信的。年轻时不爱搭理这个,总觉得我能握住所有东西,也因为二叔宠我惯我,让我有种错觉,以为,不论什么,我去要就能得到。 我向来是个敢争的。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总去找他。 还记得有一次,他在外面站着,手里拿着份文件,低头在看。阳光从后边照过来,洒在他的脖颈上,我想拍上去,又不想拍上去,怕把那片光给拍碎,可他转过来了。 我一边高兴,一边可惜,不知道在高兴什么,也不知道在可惜什么。 当时,我想得很多,却唯独不曾想。从始至终,我的那些心思,也就是我一个人的心思,和他没什么干系。 他什么也不懂。 他转过身,是为了同我说,该回家了,少来找他。 说来也是,其实我们本就不该多有交集。若没那几次碰面,就算我知道他有多好。但他那样的人物,我远远看上几眼也能知足的。偏偏我们相识了,也因为这个相识,给了我一些念想。 人欲无穷,我与他走近之后,便想更近,连着见了两天,便想天天相见。 可现在想想,我同他,就连最初的认识都像是赊来的。 但那次回家,我还心存侥幸,对他抱有希望。 真正伤心,是听见他无意吐露的心声,他不接受我送他的东西,只接受他后来爱人送的,他说,我同她不一样。我再怎么敢争,也不是个鲜廉寡耻的人。更何况他的心思明明白白摆在那儿,谁都清楚,我哪能再送过去给人当热闹看。 我们就这么疏远了。 原以为这是结束,不料后来我家突生变故,我又去见了他一次。再见时,他同他的爱人已经结婚了,他们看起来和谐自然,实在是好,好得让我都想祝福他们。 可我心里到底还有他,你说,我的祝福哪说得出口呢?我骗不过别人也骗不过自己,我心知无望,却依然存有侥幸,希望自己于他是个例外,希望有朝一日,陪在他身边的人能换成我。 这样真坏啊。 遭受变故之后,我无依无靠,又见到他,本能地便想去依赖。 这个想法太可怕了,我抑制不住,我怕自己做出些不好的事情。于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整理好自己,离开了有他的地方。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和他的故事,说起来也就到这儿,再往后,就是我自己过下来的日子。 我心里清楚,他觉得我是大小姐,什么都做不好,每每想到这个,我都憋着一口气。 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万幸我遇见了个好人,老叔是个大夫,做他的学徒可以包吃住。 我就是这么活下来的。 做学徒的日子很苦,我从小被娇养着,什么也不会,是真的从零学起。其间每每忍不住,我就把那口气提出来想想。兴许我该谢他,若不是他,我怕是撑不过来。 老叔人好,又是数十里村邻间唯一的大夫,每回附近有人生出意外,他都要翻山越岭去给人看病。当时还乱,山林里总有匪徒,有次我跟着老叔去邻村,遇见了这么一拨,我被砍伤了腿……对,我这条腿啊,就是那时候断的。 不过我们还算有运气,我和老叔跑得快,躲进了一个小地洞里。说是躲好了,但我很害怕,怕得想了许多,以为自己要死了,想留个遗言。 说出来你别笑,那个当下,我咬着牙,用手沾腿上流出的血,在地上写,若我死后,他为我而难过,把这件事写在纸上,烧给我。 但你看我现在还活着,就应当猜得到,我们被救下了。 可巧,救我的那支队伍是他身边的人,他们还认识我。我当时慌乱,第一反应就是跛着脚去擦那行血字。 真难擦啊,我擦了半天都没弄干净,还是那个姓于的老兵脸色尴尬地拽了拽我,叫我别擦了,说他们不会讲出去,更不会告诉他。 听见这句,我才心安一些。 若他知道这桩,怕是会笑我吧?那个曾经风风火火追着他说喜欢的小姑娘,后来竟那样藏着掖着,生怕被他听见,说她还惦念着他。 虽然偶尔我也希望他能知道,出自一些不好的小心思,比方,我希望自己能打动他。但那也就是脑子里转个圈就过去的事情,停不了多久。 这些个心思七弯八绕的,让你见笑了。 不过,他还活着的那些年里,我是真的想他,真想找他。电话拨了无数次,每回都是差着最后那个数字没按又被我挂上,没一回是真拨给了他的。 对不住啊,我的眼睛有些难受,我缓一缓。 对了,你瞧这份东西厚吗,里面是我做的剪报。 我每回想他,都是看报纸,这些纸张黄了也脆了,好在字儿还清楚,里边还有他的照片呢。那张我翻得最多,现在不敢动了。这些东西和现在隔得太久,我翻坏了,就没有了。 他是个名人,经常上报纸,联系方式是保密的,但我知道该怎么联系他。我也知道,那样的情境下,我找他,他肯定会理我。 可他那时候已经结婚了,我又惦着他,哪能随便找他。 换句话说,就算我真的打电话找他,又能说什么呢?你瞧,我还不如就看看报纸,对着报纸我还能放松些,还没有那么多的顾虑。 年纪大了,说话颠三倒四的,记性也不好……我只能想一点儿说一点儿,你别嫌我。 哎,我刚刚是不是和你说过,在认识他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女孩来着? 当年我什么都不会,每天就追着他,追不上就哭。我偷偷哭过许多回,但我每次都躲得好,没被他发现过,只有一次不小心,被他后来的爱人发现了。 你现在这么年轻,正是好年纪,像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能明白那是多丢脸的一件事情。 前些年我去看了他的爱人,之前没告诉你,我和他的爱人很熟,我们甚至比他还先认识。只是有些意外,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差点儿没认出我。 她的眼睛不大好了。 我听人说,那还是他去世的那年弄的,他们说她哭得太厉害,几乎就瞎了。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全世界,我最爱他,可见了她,那么一比较,发现我还是差了点儿。她还在等他,固执地不愿承认他回不来,而我只是想他。 我本想劝她放下,但话还没出口就看到边上窗户上映出来的我们。两个没几根黑头发的人,能再活几天都不晓得,放不放下的,好像也无所谓了。 于是我不说话了,我只听她说。她和我讲,在结婚之前,她便同他承诺,往后过日子,只要他不变心,她就不变。而在他离开之前,她也答应了等他。她说如今他没有变,只是没回来,她也不能说话不算数,她那么爱他,总不能食言,不能骗他。 听到这句,我有些羡慕。 我也希望自己当初是同他有一个承诺的。这样,也不至于用着一个「不紧要人」的身份,孤寂了这么一辈子。除了那些苍白的话,除了说我愿意,不知如何反驳别人说我不值。 那个说我不值的人…… 别误会,那个人没什么坏心思,我知道他心疼我。 那是我还算年轻时遇见的人。 在健康的年纪里,我不晓得大家对跛子有那么大的歧视,是我这条腿废了之后,我才从周围人嫌弃的眼神里知道了这件事。我跟着老叔过了好久,老叔总是叹气,他想治好我的腿。可惜,老叔是大夫,不是神仙,没有点哪儿哪儿就能复原的法术。 总有些病症是药不能医的。 老叔记挂着我的腿,临去时也没松口气,他担心我一个小跛子生活艰难。我没什么用,那时只是哭,也没能说几句让他安心的话。这件事,即便是现在,我也还是想想就难受。 再后来,我遇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不会歧视我的腿,还为我心疼,那个人很爱我,我明白,我也想过接受他。那个世道人人颠沛,谁不希望被珍重爱惜呢? 可说句酸的,即便如此,我的心里也始终关着一扇门,而握着唯一那把钥匙的人,他不愿意来开。我心里有人,忘不掉,自然没办法接受他,那太不负责了。 我很抱歉,也开始在日记本里抱怨,说都怪你。合上日记之后又恍恍惚惚叹了口气,翻回去撕掉了那一页。 其实不怪他,这哪能怪他? 我心里清楚,会那么写,就是觉得委屈。 你说奇不奇怪,分明是自己的选择,没人逼着你迫着你,你自己这么做了,人家也不希望,也不愿意,可你总还想转头怪人家,总还觉得自己委屈。 你说,人多坏啊。 不过,再坏也到头了。 我今年要八十四岁了,就差这几个月。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是个坎儿。近日里,我自觉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怕是这次过不去了。 你是个好孩子,你别哭。 我这就是个故事,你就当顺耳听了一段,别往心上去。而生死这回事,我是个老人了,见得多,自己早也有了准备,人生一世草生一春,这很正常。 你非要问我有没有遗憾,那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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