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向远山淡影飞掠而去,天与湖全都被夕阳染成了盛大的橘红色,又从中间被前后两片狭长的小山与长堤割断,像是美人信手拈来的黛眉。 远远地,几艘画船小舟游荡在湖上,稍近处的岸边荷叶疏疏密密,站在一片网里。光影明灭处,全都是黑色剪影与轮廓的写意。 叮叮—— 雀鸟撞到了塔上的檐马,展翅惊飞而逃。 秦戒之低头俯瞰黄墙碧瓦的棠善寺,看着香客们在寺庙里进进出出,说:“哥,我不明白。” 贺慎安侧目看他。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信佛。”秦戒之眼睛一眨不眨,声音也难得的很认真,“为什么爸妈信佛。” “求神拜佛是最无法得到回应的事情,人们为什么要把信念寄托在虚无里?”他把目光落在了贺慎安的小叶紫檀上。 贺慎安察觉到了他附上来的目光,理了理手上的珠串,说:“虚无吗?戒之,信念是不会轻易被虚无取代的。” 他看着底下那些把粗香举过头顶,然后深深躬身参拜的人,说:“越虔诚的人越有所求,人是靠着信念和希望活下去的动物。” “有所求。”秦戒之认真推敲着。 贺慎安将手放进晚风里去感受它,声音很细腻:“所求即欲念,大多数人信佛难道是信祂的清心寡欲吗?不是的,他们更相信自己的欲望,而欲望怎么会得不到回应呢。” 秦戒之微蹙着眉,说:“所以……哥你也是这大多数人里的其中一个吗?” 贺慎安转身靠在了栏杆上,手里的小叶紫檀便随之轻轻响动。他回忆着说:“小时候我住在棠善寺,淳悟法师想收我做弟子,差点就给我剃度了,但是最后我跑了。” 他始终眷恋红尘,也就做不到清心寡欲,遁入空门。 他是有所求的。 秦戒之微微颔首,说:“所以哥把佛珠缠在手里,又对佛参拜,却不是佛的真信徒,而是自己欲念的信徒吗?” 贺慎安一笑,说:“我是自己的信徒。” 秦戒之一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可是我却没办法像你一样叩拜神佛,他们只不过是木头而已,我不信他们,一点都不信。” “戒之。”贺慎安认真地看着他,说:“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不可得之物,求不得之人,当然就不会相信神佛有灵。” 秦戒之摇摇头,说:“哥,我一辈子都不会信的。” 贺慎安的目光定在他身上,眉目微蹙,似乎是在为戒之感到苦恼,又像是在为他感到担忧。最后他把手放到秦戒之头顶,摸了摸,说:“神佛鬼怪,信则有不信则无。你不信也没关系,还有爸妈信,哥哥信——” “我信我们戒之可以长命百岁,喜乐无忧。”贺慎安笑着说,眼里映着的是凤林塔的金色夕照。 秦戒之紧抿着唇,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哥。他没有说话,异常地安静。 叮叮——叮叮—— 檐马被鸟撞得摇摇晃晃,在风里响个不停。 ** 回到棠善寺,秦戒之捧着一副饥饿的肚肠,跟着他哥去吃晚饭。经过南边的观音庙时,却看见有个小孩正蹲在树底下等自己。 小孩穿着黄衣服,看见秦戒之就撒腿跑过来了,叫了他一声“哥哥”。 秦戒之点点头,问他怎么回事? “我要谢谢你。”小孩说,“要不是你把我挡在后面,我今天就要被大鹅给叼了。” 秦戒之挥挥手,不甚在意地说:“不用谢,尊老爱幼,我应该做的。” “还有……”小孩抠着手,脸上还有点不好意思,“我拿水枪射你,我错了,哥哥,对不起。” 贺慎安侧目看着秦戒之,准备看他接下来要怎么回应。 秦戒之叉起了腰,说:“光说对不起就完事儿了?”他似乎很生气似的,要拿着小孩儿的错处发作,“我可是被你和你的伙伴们害得去扫了八层塔呢!” 小孩大骇,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慌乱地转了一会儿,竭力地思考着对策,最后他说:“……那要不我赔你钱?” “噢?”秦戒之兴趣大增,问:“你打算赔我多少钱?” 小孩一咬牙,说:“我把我的零花钱都给你好了。”说着就要跑。 “?”秦戒之一把将他从地上拦腰抱起来,“想跑?” “不是!我回家拿钱!” 秦戒之夹着他就往大雄宝殿走,说:“我看也不用等你跑一趟了,我现在把你卖给棠善寺做小和尚,赚得肯定比你零花钱多多了!” “哇!”小孩被他吓死了,两条腿在空中乱扑腾,活像条蹦到岸上来的鱼,他跟秦戒之求饶:“不要给我剃头哇!我不要做小和尚!” “我不要念经打坐!我不要敲木鱼哇!” “不行不行。”秦戒之铁石心肠地说,依然夹着他大跨步地往大雄宝殿走。 小孩几乎要哭了,后悔得不行,呜声向秦戒之求情:“你把我放下来吧,我替你去拜拜佛祖,求他保佑你。” 秦戒之奇了,疑问道:“我要你替我拜?” “小孩子拜佛很灵的!”小孩儿争辩道,“小孩子拜佛很灵很灵的!你想求什么,告诉我。” 秦戒之把他放下来了,拍拍手,说:“我没什么想求的。” “哼……”小孩晃了几下矮小的身子,两只脚在地上站稳了,侥幸的同时又有点不高兴。 他说:“怎么会没有呢?你不希望爸妈多给点零花钱,不希望学校作业少点吗?我还想求佛祖保佑我抽卡命中率高点呢” 傻瓜小孩,秦戒之在他身上看见了好几年前的自己。 他心里生出了一些多余的怜爱,就揉了两下小孩的小肉脸,说:“你求这么多,佛都烦了。” 然后他把小孩推到海棠花树前面,说:“海棠树能开花能结果,会长高会变粗,我看它比庙里纹丝不动的金身菩萨有灵气,你不如替我拜祂。” 小孩半懂不懂地转头看他,蹙着两根淡淡的眉毛。 秦戒之低头对他笑了笑,双手合十了,说:“我和你一起拜啊。” “唔……”小孩有样学样地跟着他合十手掌,懵懵懂懂地对着海棠树拜了拜。 他们旁边,贺慎安刚才看够了两个小屁孩的闹剧,此时眼神逐渐从漫不经心变成认真而专注。 海棠花就在眼前,茂盛到把前面的路挡得严丝合缝,花瓣在半空中错落连缀,交织成了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粉白海洋。 橘红色的夕阳把一切都渲染地如梦似幻。 少年就站在这片花海里面,浸润在斜斜的橘光里。他双手合十,颔首闭眼,比任何时候都虔诚地在祈祷。 他手腕上的平安扣泛出莹润的玉色。 戒之的侧脸弧度太好看了,让人忍不住要多看几眼。他乌黑而蓬松的碎发遮在额前,下面的眉眼生来就比海棠更秾艳,可是此时这份秾艳却又收在了平静与温良里,让他看起来是如此纯净。 秾艳和纯净本该是矛盾的,可是这两种气质却又偏偏在他身上同时存在,二者交融共生,取得了微妙的平衡。 这份独一无二的微妙名叫秦戒之。 他不信神佛,却信花木有灵。 在徐徐吹拂的晚风中,少年碎发飘动,袖口衣角翻飞,花瓣和树叶翕动……一切都是活的。 戒之他有灵气,所以他不愿意把自己托付给泥胎木塑的佛像。 他像海棠花,又似芭蕉树,从来不愿意藏身在金殿之中,他永远得迎着烈阳、大风和骤雨生长。 这才是戒之。 静静旁观了许久,贺慎安始终没有拨开垂到肩头的花枝。相反地,他在这场不疾不徐的晚风里微微颔首,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花香。 ---- 十万字成就达成!?
第28章 发病 在棠善寺住了三天,秦戒之又回去犀山集训。 他依然每天六点不到就起床,去画室插在人堆里坐十五六个小时,偶尔动一动身子,感觉自己的脊椎都要断了。 拿着别人的画放在膝上临摹,一笔一划都要抓形,抓得准了他能开心一整天,晚上睡觉都能多翻几个身。 但是如果形歪了,比例怪了他就会焦虑到爆炸。听取老师的建议从头改画,或者干脆重新画一遍,他也难受得不行。可是没办法,不想画也要硬着头皮画,他备受煎熬,一边抓头发画一边往喉咙里灌咖啡。 一个月下来除了画室里的同学,连老师和助教们都说他瘦了好多,蹙眉担心地盯着他的黑眼圈看,还有他眼白里爬出来的红血丝,非常担心他的精神状态。 不过秦戒之倒没觉得自己精神不好,画画就是得吃苦的,这个道理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况且大家都一样待在这里集训,都在吃苦,他也并不特殊。 苦就苦吧,累就累吧。集训这几个月就得逼着自己,把自己当条狗来活,他秦戒之认了。 直到有一天他刚走进画室门,就被一个同学摔到了身上。他前后脚步一顿,撑着同学沉甸甸的,像是块死木头似的重量,扶着他的肩膀把他堪堪给抱稳了。 却听见同学发出压抑的哭泣声,幽咽着仿佛承受了极大的委屈和痛苦,而且他的身体正在这异常的哭泣中不断地发抖。 “?”秦戒之握着他颤抖的手臂,把他比鸡窝还乱的头抬起来,竟然看见他脸色异常的惨白,脸颊上眼泪乱流,泥泞一片。嘴巴扯着在喘气,似乎是窒息缺氧了。 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悲伤而绝望的表情,看起来极度失控…… “你怎么了啊?”秦戒之蹙眉上下观察他,又转头看看身侧的陈彦徽,陈彦徽也很奇怪和担心。 挂在秦戒之身上发抖的男生牙齿咯咯咯地上下打架,发出一些意义不明、断断续续的声音:“我……不能……受不了……我……素描……” 颠三倒四的秦戒之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他把他往门边带了带,找了张最近的凳子扶着他坐下了。但是不能放手,一放下他就得倒到地上去。 陈彦徽给秦戒之搭把手,扶着人说:“先帮他带去医务室吧。” 秦戒之点点头,又看见人堆和画板堆里终于冒出来了老师挺直了的上半身,于是隔着老远的距离对她说:“游老师,这个人好像生病了。” 游照把铅笔往头发里一插,快步走到他们面前,仔细地看了几眼,觉得男生这症状很不正常,就说:“我领他去医务室,你们两个能扶住他吗?” 秦戒之说:“没问题,走吧。” 陈彦徽也点点头,把人的一条胳膊扛在了脖子上。 送到医务室一查,医生下判断说学生是抑郁症发作了,当即给他喂了药,让他躺到病床上去休息,然后给他拉上了帘子。 秦戒之和陈彦徽都跟这人不熟,也就不方便和他待在一起,游照叫他们回画室,这里有她陪着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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