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然后就回去,下午四点半的车,夜里差不多就到家了。” 这话夹在猎猎风中,往陈藩耳朵里灌,终于将他在飞机上产生的隔绝感撕开一个小口。他先是松开手,弯下腰去撑着膝盖,埋头喘息了一会儿,复又抬起脑袋,双手从前往后捋了把脸,神色平静如常。 自始至终,贺春景没看到他低头时究竟是什么表情。 “我跟你说了吧?”陈藩问,“我做了很久的那个噩梦。” “嗯。”贺春景有些无措,他也没想到自己就在河边看个景儿的功夫,能赶上陈藩跨越一千多公里,亲历亲临亲眼撞个正着,“不是故意要吓你。” “不是故意要吓我你大老远跑这来?!不是故意要吓我你手机不开机?!”陈藩怒道,鼻子尖越发显露出一种委屈的红色。 “我——” 贺春景觉得自己现在要是说,啊,早上看你累了两天睡得太香没忍心叫,出来发现手机忘了充电,早上又起得太早赶车,上了车就昏睡过去忘了借充电宝,这会儿刚租了一个在兜里充着,这般如此如此这般,未免也太像一个生硬的借口。 他张张嘴,又闭上,“我”不出来了。 “你还不告诉我上哪去了,干嘛去了,一个瘸腿儿鸭子自己跑出来,你自己说说!”陈藩鼻头上的红色漫过颧骨,满上眼眶,不多时就逼出一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贺春景慌了,伸手去蹭他的脸,被陈藩好大一男的耍小性子,“啪”地把手抽开。 背后围观群众开始发出奇怪的声音了。 贺春景如芒在背,硬着头皮倒哄起人来:“我错了,我向你道歉,但确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信。” 陈藩手指按在眼睛上,试图将雀跃的、欣喜的、劫后余生的所有情绪强压回去。他提醒自己眼前人前科累累,撒谎成性,面对自伤与寻死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念头。 况且这人生着病,又经历了那样一场生理与心理上的刺激,硝化甘油可恨的后遗症叠buff似的附在他身上。 陈藩越想越怕,甚至那种灰暗无望的、自己不论做了多少努力都徒劳无功的败落感击溃了他。 可他要怎么能阻止贺春景这种想法呢? 防得住一次,防得住千次万次么? 他不自觉地想要蹲下身去,一张脸上除了流泪的痕迹,其他都泛着青白色。可就在他跟自己较劲的时候,贺春景幽幽叹了口气。 “陈藩。” 他唤了一声,而后伸手“哧”地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掀开左侧衣怀,从内袋里小心翼翼掏出了一样东西。 上下不过二十公分,饼干棒似的细枝顶上挂了绒绒一小团叶子,瘦巴巴的根部缠了塑料袋,被贺春景放在怀里温着。 “刚才路过年宵花棚,我看刚好有卖栀子苗的,”贺春景把那一束细小的植物幼株往陈藩眼皮子底下送了送,“比网上买更便宜,打算拿回去给你的。” 那小树苗因揣在怀里被压扁了些,绝对称不上繁茂,可翠绿色的嫩叶被周围一片灰白色衬着,迸发出惊人的生命感。就连呼啸从二人之间吹过的风,似乎都为这微小的生机所打动,在掠过枝头时收敛了无情与冷酷,化作一点春煦。 “过了立春,就是春天了,回头我们找个好天气把它栽上吧。” 春风倏地吹开来。 自那小栀子树叶片的缝隙里,百十股拧成一股、千万股拧成一股,从贺春景掌心方寸大小的地方铺天盖地逸出来,迎面拂过陈藩的脸,穿过他蓬蓬的未打理的乱发,扑进身后的冰原世界。 陈藩忽然不再冷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眼底滚过,那双漂亮眼睛再盛不下更多情绪,他呜咽了一声想要跟春风一样扑到贺春景身上吻他,却被一丛绿枝叶“唰啦”挡在眼前。 “攒着,”贺春景垂下眼睛,目光有意无意往后偏了偏,“回去再亲。” 陈藩二话不说,攥着贺春景的手腕子就要走,却被身侧冰洞里突兀传来的一声动静吓了一跳。 “什么东西?!”陈藩鞋底在冰面上蹭了个滑,被贺春景借力扶稳了。 “鱼。”贺春景轻笑道,“你慢点。” 说罢,他拉着陈藩凑到黑漆漆的冰窟边缘上去,指着水里粼粼的反光:“刚才我就是听见洞里有声才站在这看的,哪知道就这么两分钟的功夫,叫你撞上了。” 陈藩怔怔往里看,果然隐约看见两三个曳动的黑影,摆尾时在水面上击出细小水花,正是自己刚刚听过的声音。 “冰盖下头缺氧,这些鱼憋了一冬天,现在逮着钓鱼的冰洞氧气足,都涌过来呼吸了。”贺春景看过来的眼睛亮闪闪,哈气在他睫毛上结了一层绒绒的白糖霜。 我不光要吻他的嘴,陈藩看着他心想,我也要吻他甜蜜的眼睛。 “诶——孩儿啊——还跳不跳了——!?” 后头围观群众里有大娘嗷了一嗓子。 陈藩转身中气十足地回她:“不跳了!回家!” “站那老半天都冻坏了!上家整点碴子再回吧!”大娘又喊,“左边堵头第一家粥铺,不要你钱!!!” 陈藩转头看着贺春景,忍不住咧开嘴巴笑,贺春景也在笑。 “咱整吗?”陈藩问。 “整个屁,你害我丢这么大人,到那当珍稀动物。”贺春景说着,把黑色毛衣的领口使劲儿往上拉,蒙面大盗似的遮住大半张脸,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不对,不是毛衣。 他脖领口与衣裳衔接的地方露出一道细白皮肤,那黑色“高领”竟是吴湘织的狗毛脖套! 陈藩眼睛酸胀得要命,嘴角却忍不住一个劲儿往上翘。他扯着没脸见人的贺春景跑回河岸上,奔向穆昆桥。 贺春景一边跑,一边重新把花揣回怀里,在穿过人群时,无意看到了刚才卖给自己栀子花的人。 那是个身材发福的胖男人,棉服袖口套了防水的套袖,上沾泥土,臃肿的身前平铺开一条防水围裙,有植物零星的叶子被冻在上头,看上去是从花棚里赶出来围观的。 这人脑袋上扣了个雷锋帽,两侧护耳耷拉下来,左半张脸上有隐约烧伤痕迹。贺春景在经过他面前时脚步略微顿了一下,可最终并未停留。 不远处王娜倚着车门等他们,贺春景冲她挥了挥手,迈开腿奔过去,随陈藩一道上了车。 虚惊一场,整件事情听得司机师傅憋不住乐。王娜怪不好意思地给他递烟,让他把这段帮忙略过,只说是证人已经找到了。 “陈总,记得给人家车座套换了。” 王娜从倒车镜里看后座上的两人,饶有意味地揭陈藩老底。 果然,贺春景没明白:“他怎么了?” 陈藩一巴掌按在自己撕毁的布片上,打马虎眼:“不小心刮的。” 王娜笑了一声:“明明是陈总嫌我们开得慢,自己在后头急得猛挂四挡。” 司机师傅笑得差点偏了舵。 轿车沿着穆昆桥绕了个来回,王娜看看表,从抚青回程的列车还能赶上一班,故而问二人要不要先行回去。 “你不回去?”贺春景问。 “毕竟是来了,得跟当地局里见一面,把该打的汇报搞一搞,见见人,吃吃饭。”王娜跟他挤了挤眼睛,“你们俩这一天可折腾得不轻,歇一宿?” 贺春景拿不准主意,看陈藩,结果被那种只有爱心领养日活动上才能见到的眼神麻起一身疙瘩点子。 算了,他想,陈藩现在这副狗样子,想必是要在路上做出许多腻歪事的。贺春景已经可以预想自己丢人没够的场景了,认命地叹了口气。 “……歇一宿吧,等你打点完了,明天一起走。” 自从一五年长白山旅游热度爆发式增长之后,环山周围几个自然资源条件不错的小城镇挨个被点醒,也都纷纷跟上了发展第三产业的脚步。 这么一开发,抚青东面的温泉水脉火了。 什么休眠火山岩层温水,什么硫磺杀菌自然浴场,宣传语一个比一个邪乎。老森工疗养院对面盖起好几个豪华温泉度假村,设施完备,春节假期正是客流量大的时候。 十几年不回乡的贺老师拿着点评软件前后划了半天,发现前头排名高的个个挂着满房的标。 他默默收了手机,抬头看看陈藩:“要不,咱们去看看那仙客来黄了没有?” 陈藩对住在哪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就算现在让他收拾收拾,到耗子洞里将就一宿,但凡这耗子洞开在贺春景屋里,最好是床头,床底也凑合,那他打地铺都是要住的。 仙客来居然还开着。 只不过门前褪色的老派灯箱光荣下岗,取而代之的是亮度惊人的LED屏幕。高瓦数灯泡炫彩轮闪,晃得一条街跟着红黄蓝绿来回变幻。 贺春景不禁失笑,这家烧热水充作假温泉糊弄人的小店,开到今天竟也算是二十年老字号了。 鞋底踩着积雪咯吱作响,贺春景迈上仙客来的台阶,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仿佛路边崩爆米花的巨响声还有余音,嗡嗡然盘桓在记忆深处;好像下一秒,姚眷就会拖着个死沉的袋子从对面挪腾过来,凉飕飕地说自己要去换陈米陈面。 仙客来门头换过,可内里还是从前的老瓤子。这年头大家都用智能锁,也就此般小本经营的旅店,还二十年如一日地用黄铜钥匙配木门。 贺春景捏着钥匙像抓着某件信物,仿佛捅进锁眼里稍稍那么一转,经年的往事就会稀里哗啦从房间里冒出来,把两人淹没掉。 可他又突然生出几分庆幸。 历经这些年风霜雨雪,离别流散,最终自己竟然还是跟陈藩一块,好端端地站在了这里,站在彼此一转头就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地方。 怀中小树枝抵着他的心窝,把贺春景的心戳出一万点坑洼不平,酸酸软软。他怀揣万千心绪转头去看身边人,估计陈藩此刻也和他一样感慨万—— “不是,你那是什么眼神?”贺春景忽然警觉道。
第176章 一次人间也匆忙 “什么什么眼神?”陈藩眼珠子瞪得锃亮,直勾勾盯着他,催促道,“快开门。” “……你等会儿。” 贺春景干脆把已经怼到锁孔里的钥匙又抽出来,缓缓转过身,试图岔开话题:“我忽然想到咱们俩要不还是回去吧,春运,返程的票不好买。” 说着,他抬脚就要往后撤。 陈藩哪能让他跑了,干脆一胳膊横在门框上,直接断了对方退路:“开门。” “不开!” 这下再不用猜他什么眼神了,贺春景猫下腰就往外钻,结果被陈藩兜头捆在怀里,一边抢钥匙,一边戳肋骨上的痒痒肉:“开不开?” 这门开了还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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