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填志愿那天,齐彩霞指导他填表。学校暑假不收信件,写到录取通知书邮寄地点时齐彩霞随口问了句,是寄到陈玉辉家还是贺春景老家。 贺春景下笔顿了几秒,填了个地址。 “这是什么地方?”齐彩霞皱了皱眉头。 “一个朋友家。”贺春景含糊道。 “靠谱吗,这可是录取通知书。”齐彩霞仍不放心。 “挺靠谱的,”贺春景把表格交还给她,“放心吧齐老师。” 靠不靠谱又能怎样呢,天下之大,他也没有其他能去的地方了。 离开教室的时候,贺春景余光里瞟到个畏畏缩缩的影子。 转头看过去,果不其然,一副沉甸甸的啤酒瓶底大眼镜支在那人脸上,吴宛目光躲闪,跟他小声打了个招呼。 “有事?” 上次与吴宛的会面可算不上是什么愉快经历,贺春景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毫无兴趣听对方会说什么。 可吴宛一开口,贺春景的心就沉了下去。 “那个,就,刚刚陈老师,陈老师说让你明天上午十点钟,到河滨公园去见他。”吴宛吞吞吐吐,表情很为难。 “不去。”贺春景丢下两个字,抬脚就走,被吴宛扯住了。 “你先别走!”这次吴宛的声音很大,也不顾走廊里其他人看过来的目光,跟宣读圣旨似的嚷嚷,“是要说你户口迁移的事!” 贺春景这才想起来,为了高考,他的户口还落在陈玉辉家里,登时泛起了一阵恶心。 “知道了。”贺春景恹恹地说。 吴宛宣完了圣旨也没急着走,别别扭扭跟在贺春景身后,也不说话,闷头就是一顿尾随。贺春景被他这个行为猥琐到了,转头没好气的又问:“还有什么事啊?!” 吴宛鼻尖上冒着汗,张开嘴又合上,纠结了半晌,环顾四下无人了才用蚊子声嗡嗡出一个问句:“我能帮你什么吗?” “什么?”贺春景怀疑自己没听清。 “我说,我能帮你什么吗,”吴宛又嗡嗡了一遍,“那天,你吃的那些纸条……写的是真的吗?” “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就有一张碰巧粘我胳膊上了,回去我才发现。”吴宛抬头瞄了贺春景一眼,表情像是憋尿憋得太久,快憋哭了,哼哼唧唧等一个回应。 贺春景被他的话劈得脑子停转,僵硬了半天,说:“假的,你忘了吧。” 这下吴宛真要哭出来了:“真的假的啊?” 贺春景看他那副窝囊样,叹了口气:“别想了,已经不重要了。” 吴宛张着嘴被钉在原地,再说不出一句话,眼睛红得像烂桃核。 待到贺春景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走廊另一端,吴宛才突然声嘶力竭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对不起。 贺春景并没为这一个小插曲停下脚步,今天解决了志愿填报这最后一件事,他就不该再留在二中了。 他卯着劲儿往外走,心里盘算着坐哪一路公交车能到火车站,他该买一张去竹舟市的火车票,去尝尝蒋胜天他们家饺子馆的招牌菜,顺便问问对方招不招工,最好能厚颜无耻地捡个包吃住的零工回来。 一边走,他一边熟练地将自己的思维封闭起来,努力把方才吴宛提起的事情挤压进不起眼的角落,以免想起更多关于那一天的回忆。他现在很擅长这个,蜷进透明的壳子,隔绝万物,逃避痛楚。 可走到校门口时,他见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丁芳抱着陈定站在保安室门前,年逾五十的保安大爷笑出一脸褶子,拿了一只通红的小沙果在逗那孩子。 贺春景听着幼儿咯咯的笑声,忽然就被拽出了那只透明的壳。 世界万物的声音重新回到他的耳朵里。 眼前的画面太过于温馨动人,以至于从有什么不大明媚、不大友善的东西渐渐从贺春景心头伤疤处滋生出来。 他感到了久违的憎恨。 那是陈玉辉结婚二十年的妻子,和走路尚且摇摇摆摆的,新生的孩子。 贺春景忽然后悔了,他刚才和吴宛说的都是一些什么屁话,什么叫他妈的“已经不重要了”? 如果就这么离开,是不是也太便宜陈玉辉了。 他才十八岁,往后的几十年人生就都要活在那畜生留下的阴霾里。 他的爱情永远无法在阴影中开花结果,他对家庭的憧憬,对伴侣的期许,对幸福的、健康的爱的向往永永远远的毁了。 他要放任制造一切悲剧的凶手,继续阖家团圆的活着吗? 陈玉辉会在更加丰饶的物质生活中享受妻子和孩子的爱,享受桃李满园的名望,享受不知情读者的爱戴和吹捧,他什么都有,或许还会制造下一个受害者。 这个人渣凭什么呢? 发生在陈鲜和陈藩身上的事,还会在这个正牙牙学语、天真无邪的孩子身上重演吗? 丁芳给这孩子起名叫陈定。 这像一个滑稽又荒诞的,不切实际的美好想象,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里,这孩子必定是不会有片刻安定的。 所有人,都是陈玉辉炮制出的受害者。 “丁芳阿姨。” 贺春景远远喊了一声。 丁芳闻言朝他看了一眼,脸上仍带着些未泯的笑意。不过在和贺春景目光撞在一起的时候,她明显变得有些局促。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贺春景了,或者说,她自从生下陈定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了。此刻她想起自己在贺春景面前曾表露出过的种种丑态,哀怨的、狠毒的、痴缠的、低声下气的一幕幕,难免有些无地自容。 “啊,小贺啊,志愿填好了吗?”丁芳顿了一下,紧接着寒暄。 “填好了,”贺春景扬起一个挺灿烂的笑,“阿姨来找陈老师?” “对,这不是学校放假了嘛,带定定一起过来接他爸爸。”丁芳见贺春景不计前嫌,颇有礼貌,肩膀松弛了些许,还颠了颠怀里的白胖幼童,“叫哥哥,宝宝,你说,哥、哥。” 可那孩子实在年岁太小,分不清人,张口就对着贺春景喊了声爸爸,把保安大爷逗得前仰后合。 贺春景也跟着笑了笑,但他的心脏被那股憎恶缠得更紧了。 丁芳这副慈母相,让他不由得想起了陈鲜。 他想起陈鲜遍体鳞伤的样子,想起冬夜里踩在瓷砖地上那双赤脚,想起被剃花了的乌黑头发。 陈鲜曾被这样温暖的怀抱接纳过吗? 还是说,陈鲜,陈先,她从来就只是个“先来的”,丁芳盼了十八年,才盼来后面这个能让她安居乐业、气定神闲的宝贝疙瘩? “张口就喊爸爸,在家特别黏陈老师吧?”贺春景忽然开口。 “别提了,你们陈老师忙死了,一面教学生,一面又要操心他哥留下的公司,三天两头不着家!”说起这个,丁芳很娇嗔地瞪圆了眼睛,“要不是我教陈定喊一声爸爸,以后他连爸爸是什么东西都搞不清楚!没见过!” “呕心沥血嘛,做老师就是这样。”贺春景目光闪了闪,随口安慰道。 “唉,苦的又是我们娘俩了。”丁芳想起来什么事似的一扭头,“小贺,难得考完试轻松了,一会儿跟我们一起回家吃个饭吧?车子坐得下的。” 丁芳又颠了颠手上的胖娃娃,娃娃啊呜啊呜吃手指,像是听懂了母亲的话,抬手抓向贺春景。 “不用了,和同学约好了出去。”贺春景推辞道。 “哦,那你们在外面别玩太疯,注意安全。”她叮嘱道。 丁芳现在有大量满溢而出无处安放的母性,贺春景被关怀出一身鸡皮疙瘩。 “再见,来,宝宝说再见!”丁芳对此毫无察觉,捏着陈定短短的小肉手,冲着贺春景摇了摇。 贺春景的眼睛冷下来,其中的阴翳却被垂下的睫毛遮掩了去,再抬头又是很和善的样子。 “对了,丁芳阿姨,”贺春景凑近她一步,小声跟她咬耳朵,语气里带了点恰到好处的羞涩和忐忑,“我一直想弄个谢师宴,感谢一下陈老师帮助我念书上学这件事,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一起参加吗?” “我?”丁芳疑惑道。 “你是师母嘛。”贺春景朝她眨了眨眼,“你也来吧,给陈老师一个惊喜。” 丁芳犹豫了一下,恰逢陈定在她怀里又喊了一声爸爸。 “好,什么时候,在哪里?”丁芳同意了。 “明天上午十点钟,我们先去河滨公园游船,拍张合照,然后去公园旁边的一家融合菜馆吃午饭,怎么样?”贺春景笑眯眯地问。 【作者有话说】 感谢@空台戏 @阿嶠真乖 @也休没有钱 uu们的打赏投喂! 感谢各位小天使们的阅读~~~
第109章 落幕 · 上卷完 河滨公园端端正正坐落在松津河上,宽阔河面横贯其中。 北岸以北坐落着第二中学,南岸以南紧挨着百货大楼,贺春景曾在公园南侧的地摊上,套到过一只粉红色的小猪扑满,但那已经是过去太久的事情。 贺春景早来了一阵子,在河边转了两圈,沿着小路找到了陈玉辉给到的那个地标,碧波观胜。 -贺春景:阿姨,我们在碧波观胜汇合吧,这里有个游船码头。 -丁芳:好的。 贺春景:记得要给陈老师一个惊喜哦! 贺春景收起手机,站在河边盯着河水出了神。 大概是陈玉辉为了避人耳目,刻意选了一处树林最密、水流最急的岸边。 这四周来往没什么人,私密性很好,入耳只有河水奔腾而下的声音。贺春景冷笑一声,那人思虑确实周密,在这地方就算使用手机或是录音笔一类的设备,估计也会被嘈杂的水声干扰。 护栏不高,或许应该把陈玉辉从这里推下去。 他开始认认真真的筹划起来,像是一会儿真的要实施他的第三次杀人计划。 有的事情做了太多次,人就麻木了,一点心擂如鼓的紧张感都没有。 六月是松津河的丰水期,加上前阵子连下了两天的大暴雨,上游水库放闸,下游水位暴涨,平日里温娴静美的母亲河变得面目可憎,浑浊的水面之下暗藏杀机。 为了及时疏水,干流上的橡胶坝几乎全被收起了。现在要是从这里掉下去瞬间就会被冲走,几乎捞不到人,只能到入海口那边去等浮尸。 想到这里,贺春景深深吸了一口气。 浮起来的不知会是他自己,还是陈玉辉。 “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这声音响起的一刹那,贺春景感觉自己头皮发麻,汗毛竖立,就连后脊梁的骨节都要刺破皮肤站立起来。 一种久违的,熟悉的恐惧立刻攫住了他。 陈玉辉抬起胳膊,把手掌贴在贺春景的后颈上摩挲了两下:“怎么,过去这么久了,还在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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