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嵘只是说:“那就先欠着。” 可他终究没能还上这份人情。 小巷少有人烟,借着雨势遮掩,有人朝他开了枪。 枪击来得突然,彭嵘只来得及挡在他面前,子弹穿过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身。 许是被枪声惊动,另一波人马赶了过来,场面乱作一团,彭嵘带着他进到一处废弃的房屋,刚跨进门,身体便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徐堰急忙去扶,却没能站稳,被带着跌倒在地。 彭嵘躺在地上,满嘴是血,艰难开口道:“你有时候太过心慈手软了,和你父亲完全不一样。” 姜浩对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伸手捂住对方胸前的伤口,可血止不住地往外涌,手心很快沾满了湿黏的液体。 徐堰哽咽道:“以后不会了。”泪水混着雨水流淌下来,他声音不可自抑的颤抖,“……我会改的,你不要有事。” 彭嵘被血沫呛到,他眼神逐渐涣散,声音也低了下来:“其实这样也不错。” 徐堰说不出话来,他感觉到手掌下凝固的血液,对方的身体一点点凉下来。 他陷入前所未有的绝望,又一个朋友因为他的缘故,在他面前缓缓死去,似乎和他离得近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救他们的人名叫戴聿,是鼎爷的手下。 有人处理现场,医生赶来检查伤势,宣布子弹击中心脏,当场死亡。 他迟钝地被带上车,来到一处老宅。 见鼎爷之前,戴聿给他毛巾,让他换身干净衣服,他拒绝了。 戴聿不喜他的不知好歹:“要不是有人拜托我这么做,你未必有命来到这里。” 徐堰抬了眼,却没看向对方,而是望向戴聿身后那面半开的百叶窗:“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 窗后的人影一顿,走了开来。 他被带到鼎爷面前,他听过许多关于鼎爷的故事,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泰山北斗,他坐在一张宽大的实木椅中,除却身后肃穆站着的一排人,鼎爷面貌与普通老者并无不同,只是眉宇间多了些凛然威严。 邵明鼎同样打量着眼前的青年,道上向来喜欢论资排辈,常理来说,能走到他面前的该是徐淮盛,如何也轮不到这些晚辈。 今日这场会面,概是因了一个人的缘故——邵书存这些年替他做了不少事,不可否认此人确实有些本事,可惜他什么都不在乎,他没有亲人、朋友,也不贪图金钱、权力,任何把柄都不存在,唯一看重的就是眼前这个人。他重用邵书存,也愿意顺水推舟做个人情,顺便给狼犬套上绳索。 邵明鼎敲了敲扶手,开口道:“两条路,离开H市,一辈子隐姓埋名,或者替我做事,我保你家人。” 徐堰茫然地看了对方一眼,像是大梦初醒,头脑迟缓地运转起来。 他不明白鼎爷这么做的用意,但这个提议听起来确实极具诱惑。 徐淮盛死得突然,徐煜还没能完全挑起隆盛的担子,下属背叛、债务挤兑、道上寻仇,所有事情蜂拥而至,赵惠元精神状态每况愈下,秦筝刚生下徐圆圆不久,身体还未恢复。 现在能做些什么的只有他。 只是隐姓埋名,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徐淮盛这些年恶事做了太多,早已覆水难收,徐家一倒,他们会彻底失去庇佑,到时便是任人宰割。 至于加入鼎爷这边,做人白手套的下场不会好,他倒也无所谓死活,只是他死了,所有约定未必作数,没有人会保他的家人。 邵明鼎并不要他即刻答复:“你可以慢慢考虑,我说的话一直作数。” 徐堰掐住手心,疼痛让他思路保持清晰,他告诉自己,会有第三条路的。 他不信没有第三条路。 徐堰回到家里,徐周周听到开门声,蹒跚地走上前,牵住了他的手指。徐周周从小和他亲近,学会的第一个词语,不是爸爸妈妈,而是小叔。 徐堰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转头看到襁褓中的徐圆圆,心中前所未有地柔软——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人,家庭不再让他痛苦和畏惧,血缘关系不再是困住他的牢笼。 他愿意为此放弃一切。 徐堰把徐周周抱到沙发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枚骰子,独自走进书房。 徐煜看到他浑身是血,惊愕之余,这些天的焦躁不安一齐上涌,声音不自觉带了严厉:“不要再去惹是生非,你明知道现在有多危险,没有人能保你!” “我知道的。”徐堰脱下沾了血的外套,许是淋过一场雨,他头脑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你管好隆盛的事,道上的交给我摆平。” 徐煜抬高了声音:“你不要胡闹!” 徐堰:“我没有胡闹。”他平静道,“隆盛走到今天,已经洗得差不多了,之所以会被债务挤兑,只是因为没有摆平道上的关系,也才会有杨舫趁火打劫,你只要拖过这三天,我会找到解决的办法。” 徐煜一愣:“你要怎么解决?” 徐堰看了眼手中握着的骰子:“不用你管。” 徐堰转身想要离开,被徐煜抬手拦住了去路:“我不允许。” 徐堰深吸一口气,却是渐渐红了眼眶:“我不想再失去任何家人,也不想再失去任何朋友了!”他抑制住落泪的冲动,“现在能做这件事的只有我,我的命不值钱,我死了没有什么要紧,可你要扛下隆盛的担子,徐家不能倒,现在一切就在你的肩上!” 徐煜怔怔看着他,一滴泪顺着脸颊滚落,他声音发了抖:“可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也不想失去你!” 徐堰只停顿了一瞬,绕过他继续走了下去。 他的自我意志,溶于灵魂和骨血的原始冲动告诉他,无论前方是废墟或是沃土,不要停,要往前走。 他找到孙晁,在对方的引荐下来到莲花湾赌场。 孙晁:“有人一步登天,有人跌落泥潭,听说你棋牌玩得不错,或许可以来这里试试。”又说,“你有多少把握?” 徐堰:“五成。” 孙晁看向他,神情有些肃然。 徐堰此刻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一枚硬币只有两个面,成败总会有结果,我会去做我所能做的一切,然后坦然接受结局。” 他大概把这辈子的幸运都用在了今晚,赌局结束,经理推来他赢得的赌筹,三千万可以立即兑换现金的生码,他没有收下,而是把筹码平分给在场所有赌客。 孙晁震惊于他的所作所为。 徐堰看着近在咫尺的赌台,脸上没什么表情:“三千万什么都做不了。” 三千万救不了徐家,救不了任何人,他要做的不止这些,一切尚未结束,真正的赌局还在后面。 即将离开的时候,经理找到他,单独将他带去赌场一间私厅,只见墙壁装饰着色彩鲜艳的油画,水晶吊灯映照下,地毯上交叠着的莲花纹路舒展,空气中夹杂着某种松竹气息。 正面高台中央摆着一张宽阔的太师椅,却没有人。 徐堰还未站定,只觉肩膀一痛,身体被这股巨大的压力按倒在地,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额头磕上地面,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抵住太阳穴。 高大的男人从阴影中现身,将他摁倒在地,男人面无表情,食指扣上扳机,随着啪嗒一声,枪支保险栓打开。 徐堰缓过些力气,正思索着如何应对。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笑道:“阿浜,唔好咁恶死罗,愿赌服输,畀后生仔发挥嘅空间。” —— 注:“阿浜,不要那么凶恶,愿赌服输,给年轻人发挥的空间。” 63 阿浜松开了钳制他的手,后退一步,回到那片阴影之中。 徐堰站起身,看到椅子上坐着的人——那是莲花湾赌场的庄家,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者,道上尊称一声卫老,是与鼎爷同一个时代的人,却要低调许多。 卫老慈祥地看向他,语调堪称温和,却是一句毫无来由的开场:“你知道庞氏陷阱吗?” 徐堰一愣,像是读书时有问必答的学生,回道:“您是指以贷养贷。” 卫老笑道:“是这样,但又不止这样。只要有持续现金流注入,源源不断供血,哪怕本身没有任何盈利能力,也可以看起来像个庞然大物,反之,没有足够的现金流,哪怕它有前途无量的明天,可在黎明前就会走向死亡。”他顿了顿,“重要的不是你能不能做到,而是让所有人相信,你能做到。” 徐堰若有所思。 隆盛正是如此,债务挤兑不可怕,只要让所有人相信,有足够现金流维持周转,挤兑就会停止,它就能继续存活下来。 卫老:“我向来不排斥‘以贷养贷’的说法,只要存活时间超过所有社会规则破灭那天,战争和天灾来临,信用毁灭那一刻,所有纸币不过一张废纸,金条不过是难以氧化的惰性物质——金融海啸可怕在于信用的断裂,每个人不信任手中纸币购买力之时,它就与一张草纸无异。”他笑了笑,问道,“到了那一天,你又依靠什么而存在?” 徐堰心中震颤,他扪心自问,到了那一天,我又依靠什么而存在? 卫老继续道:“你看到赌场里的这些筹码了吗?只是一片陶瓷,却有无数人趋之若鹜,因为它能兑换成美元、人民币,兑换成一切有公信力的货币。”他顿了顿,“我这些年做的,就是要赌场更加有公信力,美元早期和黄金直接挂钩有了价值,筹码和美元挂钩有了价值,赌场又该和什么挂钩,我一直没想明白。” 徐堰心中隐约有了一个想法,但却不成体系。 卫老:“听说你来这里前见过鼎爷,我不知道他同你说了什么,但既然选择来到这边,恐怕并不满意他给你开的条件。”他说到此处,有些感慨,“鼎爷就是太要强,一把年纪,还要撑着这身老骨头去争一口气——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到我们这把年纪,该放手就放手了,哪来的这么大气性。” 徐堰不好说些什么。 卫老又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能拉你一把,但也有条件的。” 徐堰紧了紧手指:“您说。” 卫老抬手屏退了身后的人,只留下他和沉默到近乎不存在的阿浜:“你去做赌场,不要做地下,把生意放到明面上来做,该给政府的钱就按着给——明里看是亏了,但少了暗地里的麻烦,七七八八算下来,还是赚的。”又说,“这个事情我想了许多年,也算是一桩心事。但我不能做,手下的人也不准许我这么做,你要是做成了,也不枉费我今天的提携。” 徐堰说:“好。” 卫老目光落在他脸上:“你答应的倒是快,做不成可是要命的,到时候你就晓得,什么叫做生不如死。”顿了顿,“现在为难你的是恨徐淮盛的,只是顺道踩你们一脚,未必想要你们性命;去做赌场合法化,动了那些人的利益,为难你的可全都是冲你来的,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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