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古老又尘封的旧楼梯,被人走得吱吱格格一片响,底下淌出水,在黑暗中,在微光里,把那些浮在空气中的微尘湿透。 ……是叠加的水声,是水声,他神志不清,泪眼婆娑,脑海中紧绷的弦一下子断了。 闻命捂住他的嘴,掐灭了他呼之欲出的痛意。 “你看着我。” 时敬之听不清。 他闭着眼仿佛溺水,喘息催生窒息,他像是在水里逃亡,有什么咔嚓咔嚓碎了,他蜕去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 闻命喘着粗气命令:“你看着我。” “你看着我。” 仿佛要溺毙了。 时敬之突然仰起脸,所有的举动里都透着被征服的脆弱。 闻命被刺激地头皮发紧,他凝视着时敬之的脸,忍不住给他擦眼泪。 时敬之忽然睁开含泪的眼睛看他,目光温柔又绝望:“……闻命?” 他的眼泪滴在闻命掌心,闻命一愣,慢慢松开了对他的禁锢。 闻命目光闪烁,他刚要说什么,时敬之哀伤地看了他一眼,瞬间晕过去了。 * 三十分钟后。 闻命在烟雾报警器的警报声中走出大楼。 那声音分贝极高,非常刺耳,哪怕过了午夜,四处是奔逃的人群,闻命去停车场取车,行色匆匆的脚步顿住。 “我没说把大楼点了。”闻命沉声说。他没有回头,黑暗里的人也没有讲话。 那人静静等待片刻,直到听见遥远的救火车呼啸,终于发出愉悦的笑声。 这个时候它才看向闻命:“在外面玩那么久,日子过得不错?” 闻命不说话。 “做点你没完成的事。”那人见怪不怪,甚至还恶劣地耸耸肩:“一个小礼物。” 闻命不动,只是注视着面前的空地,很久以后才妥协般开口:“资料已经发过去了。” 然后他看着四周奔跑的人群,再也不说话了。 那个阴影中的人,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地上出现了很长的影子,一点一点向闻命身前环绕,直到大半个身体暴露在闻命的视线中,那人终于露出一双眼睛。 “欢迎回来,我亲爱的syren.” 随之而来的是闻命的沉默。他垂首点了一支电子烟,蓝色的烟雾把他的面容吞没。然后他贴着墙小心警觉地走到避光的阴影中,巧妙闪进cctv的死角。 “这就是那个领头人?” “两年前大清洗的负责人之一。”闻命低声说。他似乎有些犹豫,最后才下定决心,然而心有顾忌一般,没有去看那张相片:“这是我的诚意。” 对方嘲讽地讥笑,不知是为了他的优柔寡断,还是欲拒还迎,总之不是什么好的含义。 闻命飞速说了几句盖尔语。 他低声说:“再有消息我会发给你。” “你还是这么没用,syren.”对方这样下结论。 * 那人飞快走了,带着对闻命的鄙夷和嘲笑。闻命在黑暗中仰望满天繁星。 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闻命没有听过syren这个代号。 在岛民们的心里,它的含义约等于野狗。 名字取决于他的父亲。 他是蛮荒丘陵间蓬头垢面的野种。 野种。 闻命偶尔低头抽一口电子烟,模样有些落拓,眼神姿态与在山林间没什么不同。 他就这样看了许久,身后是急促紧急的警报声。有好心人跑来和他讲话,飞速说些什么,他垂首凑上去,那样自然、克制、带着礼貌性的亲密,偶尔微笑着点点头,同人交谈客套,然后挥手作别。 闻命随手把烟熄了,一边走一边寻找风的方向,然后他在风口站了好一会儿,等身上的味道散尽才走回一间休息室,找到时敬之。 他现在可以自由散漫地出入于这座陌生的城市,用自己的眼睛,用自己的双腿,在钢筋铁骨中肆意奔跑,只要他愿意。 在光明街爆炸以后,他过了一段醉生梦死的生活。无数次,他在咔嚓作响的监控屏幕中看到房租爆炸的瞬间。他也曾经心怀渺茫希望,重新回到德尔菲诺大区的学校,东躲西藏,寻寻觅觅,只为找到一个叫时敬之的人。 然而都没有。 他曾经花费漫长的时间去走近时敬之,突破无数阻碍,却似乎被对方推得越来越远。所以有时候他恨他的心狠,也讨厌他的绝情。 可是那是时敬之。 因此,无数次他告诉自己,哪怕跪拜记忆面前,将来自己忍受侮辱,作为一种牺牲,去品尝漫长人生的寂寞,也都没有关系。 他曾经困惑于时敬之的眼泪,又总是痛恨时敬之对自己的疏离,后来他发现时敬之永远藏着心思,他带着不自知的优柔寡断,只要一个眼神就能为时敬之赴汤蹈火,可是,闻命永远是等待被选择,或者被放弃的那一个。 时敬之永远是那样的悬浮与不真实。 这突然让他讨厌、烦躁、不喜。 于是他进攻,掌控,占有,让时敬之筋疲力竭。只有在对方沉沉睡去之后,闻命才会有一种时敬之属于自己的错觉。 只有这个时候,他可以触摸他,触摸光滑的皮肤和温热的唇舌,又或者只是注视他,慢慢盯着,没有任何行动。 时敬之对拥抱分外抗拒,可越是这样,闻命越忍不住在他身后将他紧。 闻命趴在他耳边低语:“这么想推开我吗?” 怀里的人在不断挣扎,他似乎很不舒服,闻命忍不住收紧臂膀,时敬之睡不安宁,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力抵抗,脸上飞快溢出泪水,把闻命的衣领打湿。 好像只有这些时刻,时敬之脆弱不堪的时刻,他才会泄露出一点怜悯,对于闻命的怜悯,因此闻命可以逃脱暗无天日的生活、还有来自世界的冷酷蔑视。 闻命看着墙壁上的影子,似乎看着一个敌人,同它搏斗。 他在和自己的影子争抢怀里熟睡的人,犹如困兽。 窗外人影嘈杂、警报共鸣,闻命调整了房屋隔音器,在火警震天的大楼中同时敬之相拥。 即便是这样吵的环境,这间屋子里都是安静的,像个出了差错的世界,时敬之在这片空间中陷入熟睡。 时敬之口中发出了呜呜呜的呻吟,像呜咽,又像小动物的鸣叫,他的身体也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闻命更加烦躁而不安,“就这么抗拒我吗?!” 对方没有回答。 闻命更加暴躁。他总从背后抱紧时敬之,可是抱紧以后,他无法亲吻。一旦亲吻,他又没有办法拥抱。 一次似乎只能做一件事。 就像故事中的独臂人一样,一次只可以做一件事。 他不满足,所以把视线紧紧胶着在时敬之的脸上,然后凑近他,吻他的眼角。 他哭得更重了,可怜又狼狈,鼻子里在细细吸气,可是突然又喘不动气,有好几秒如同忘记呼吸,闻命忍不住拿手指凑到他鼻下,发现他完全丧失了空气,闻命一惊,刚要叫他的名字,时敬之又开始了缓慢呼吸。 闻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时敬之表情细微的变化。 “我让你这么痛苦吗?” 时敬之浑身一僵,仿佛听见了什么晴天霹雳的话,他皱起眉,眼泪掉得更凶,闻命的眼神突然狂热,他一动不动地观察对方的表情。 “你是为了我哭吗?”他重复说:“我让你这么痛苦吗?” 时敬之突然绷紧身体,紧接着突然张口爆发出一阵阵剧烈的呐喊,那些呐喊都是无声的,带着扼杀与虐待般的力度,让时敬之绷到极致,四肢痉挛着在空中乱颤,绷过漫长的几十秒。 闻命不得不按住他的手手脚脚,轻易用身体压制对方,他看时敬之全身紧绷面无表情地流泪,这张脸那么不真实,他在等着面具破开的一刻,仿佛是下一刻,那样时敬之会失声痛哭。 他仿佛看到了面具破开的瞬间,只是单凭想象,闻命就感到了亢奋又无以言说的快意。 他贪图他哭,为了自己哭,好像那样就可以感知到时敬之的真实,闻命忍不住激悦万分地逼问他:“是为了我的吧?不然为什么不说?后悔吗?你也心痛吗?我就这么让你难以启齿?这么抗拒?” 他身上电子烟的气味太重了,甜腻的果香引起了时敬之皱眉,有唾液顺着嘴角滑落。 闻命因为这个疏忽趁虚而入,硬捏着他的下巴接吻,他甚至愉悦地计数分秒,狡猾地戏耍时敬之的唇舌,剥夺对方口里的空气,直到他无意识地张口,嗓间溢出哽咽。 他不回答,无意识的地仰起脖颈承受亲吻,温柔接纳了闻命的逼迫。 闻命忽然又心软,丧失了逼问的欲望:“你总这样,什么也不说,仗着我喜欢你吗?” 他狭隘又坏心眼,带了些自己都觉得幼稚的坏心思,“不怕我不理你吗?上次明明哭得那么凶。” 时敬之不答。 “不是说好不敢让我难过太久吗?那算什么?补偿吗?” 时敬之还是不说话。 他对着闻命的时候,总是沉默居多。 闻命看他湿润的睫毛,静止不动的侧脸,脸上有一瞬间扭曲的满足,而那笑容并没有持续多久,又瞬间被失意的落空取代,最后他搓搓脸,将对方脸上不断溢出的泪水温柔拭去。 他把时敬之抱回舰艇中,开车回家。 有很多事情,在他想透之前,他已经朝着时敬之奔跑了。 ---- “娼妓”们的对联“善恶的彼岸”“偶像的黄昏”“上帝死了”都来自尼采,包括耶和华之声,上帝是耶和华,也是猪的名字,“我们要念诗”“我们在普法”,“普法”就是学猪叫。 我其实并不认可时敬之的种种做法,而在努力理解他的时候我更愿意站在感性层面,因为他是个“超我”>“自我”的人,我更加希望他找到自我。 “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说法,叫做固置,大意是说,当一个人遭受了某种创伤,他的一部分人格会永远停留在那个人生阶段,无法顺利成熟,无法向前走。(这段是搜来的资料)” “对过去的某一件事情始终难以忘怀,以至于自绝于现实和未来。就这样藏身和囚困于记忆中,像古时候遁入空门的人那样艰难度日。”(这段应该是来自弗洛伊德) “只有死者才能留在那个年纪,不是吗?” “只有十五岁的人死在十五岁的年纪,这个人才永远是十五岁,不是吗?”(唯有死者永远十七岁。) 我在写这些对话的时候会想到童年的消逝,我希望小朋友们可以快快乐乐长大,自然而然成熟,不会被伤害,不会被揠苗助长。但是这个似乎也很难了。 以上这些是我没有改动第一卷、甚至说全文布局、写法的原因。我知道这种非常混乱、情感漫溢、感官感受为主的写法非常折磨人,但是我往往会想,第一卷的冗长、煎熬、不断反复、细节琐碎……就是时敬之本人最真实的生活状态,他的人生没有剧情,他是“空洞无物只会计时的钟表,产出物只有分和秒”,这就是第一卷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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