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说到孔雀,雄性孔雀花枝招展,把自己的尾羽展示给心上人看,他还讲一只叫做山姆的雄孔雀,跳地最欢快,却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获得青睐,以至于负气乱叫。 他频频将目光投向薇薇安的方向,语调轻快,风趣幽默。讲的故事千奇百怪,言语间却又带着一些科研工作者的正经,引来众人会心一笑。 周围有人被吸引来,忍不住插嘴,说那只叫做山姆的孔雀过于花心,见了一个爱一个,郑泊豪气到想打人,气氛更加热烈,笑声时时爆发,将要掀翻屋顶,这是午夜场的热闹时刻,大家都在笑,有人这时候开口,轻笑点评道:“也不是一定选中某个人,非他不可。” 对方没想到他会开口,又不知他会说出这种话,看他笑,便也笑,对着郑泊豪打趣,起哄的话忍不住脱口而出:“的确,孔雀那么花心,又不是天鹅之类的鸟类,上哪去谈忠诚。” 郑泊豪面红耳赤,众人哄笑。 气氛很是融洽,这时候迎面走来一人,他随手晃着酒,走过十三级楼梯,来到人群中。 他直直望过来,仿佛要望进郑泊豪心底,表情严肃,轮廓锋利,整个人气势慑人。 薇薇安开口向大家介绍:“我未婚夫今晚没来,这是我的新舞伴。”她仰头问闻命:“你可以邀请我跳一支舞吗?” 闻命愣了愣,然后笑起来:“求之不得。” * 薇薇安是很知性的女士。哪怕态度再热络,一双眼睛看起来些许冷淡,闻命轻易在她身上看到了某些上流社会人物才有的影子。 言谈间他知道了对方是生物学博士。薇薇安笑着,不着痕迹地提起刚才听来的话题:“你知道,山姆的结局是什么吗?” 闻命绅士地揽住她的腰,开始今天的第一支舞蹈:“是什么?” 薇薇安笑意盎然道:“山姆气急败坏,可是他很聪明。他看到周围的情侣们都在发出快活的叫声,这种叫声吸引了更多的雌孔雀飞来。你猜,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 “我失恋了。” 郑泊豪这样说。 仅仅一句话,就打乱了时敬之所有的腹稿。 接下来的话更加唐突,让时敬之完全无法作答。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郑泊豪浑身弥漫着丧气。 时敬之猛然喝下一口酒,硬生生地感受刺痛,他清醒地盯着面前的桌子看:“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我们认识了有十多年了。”郑泊豪喝下整整一杯酒,被呛到了:“有时候我觉得,我的人生就是你的人生。” “没有分寸感,边界感,两个人的人生过成一个人的。很多时候都这样,我们家就我一个,所以我总是感觉到寂寞。那时候我会回头看看你,只有你站在原地等我。”郑泊豪低着头说:“很多时候都这样。我其实很讨厌有些人要跟你交朋友,因为我知道,我很难再找到一个真心的朋友。他们都喜欢我的脸,我的钱,从小就这样,人家都说郑家小太子是个坐吃山空的败家子。” “你不是败家子。”时敬之摇摇头,他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郑泊豪跟着他重复。他有好多话想和时敬之说,在这个四处乱哄哄的时刻,郑泊豪把脸贴上冰冷的酒杯,逼着自己清醒:“可是我的朋友却不止你一个。” 空气突然凝固,时敬之被困在了坚固的茧中。 “其实你都知道的吧。”郑泊豪垂着头,他眯了眯眼睛,想努力看清杯子里的柠檬片到底有几颗种子:“我有段时间不怎么找你玩了,我觉得你闷,所以我找了别人一起玩,你总是不加入,别人就说你假清高。” 时敬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张了张嘴巴,好像根本没有办法回答对方的问题,后来他意识到自己发出了微弱的声音:“…是。” “所以我也好烦你。”郑泊豪抹了把眼睛,瓮声瓮气:“所以我总觉得你有好多秘密,我好烦你少言寡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你那个样子我又会心软。” 郑泊豪是外表很俊朗的长相,一头小卷毛很是孩子气,现在却显得邋遢,刘海全部垂下来,遮住他红肿的眼睛。 时敬之继续沉默。他觉得自己需要说点什么:“其实也不用心软的。” 时敬之的声音还是那么冷淡,他动辄钻牛角尖,但是又很会开导别人:“都没有关系的。一个人也可以过去的,生活怎么样都是可以走下去的。” “我好难过啊。”郑泊豪心不在焉地听他的大道理,突然说:“我当时考巡逻官,我特别想当巡逻官,可是后来我发现你没有去。” “时夫人拦住了我。”时敬之淡淡道,他没什么表情,就只是浅浅喝了杯酒,这次是冰球威士忌。 “后来在梦想和你之间我选了你。”郑泊豪捂着脸说:“在选择时我想,只是工作而已,我可以放弃,可是我不想和朋友分开。” “但是后来很长时间内,其实你在怨我。”时敬之盯着杯子,目光久久停留在反射出的灯光上:“我知道的。” “你知道。”郑泊豪再次抹了把脸,他和时敬之碰杯,彼此陷入回忆。 时敬之看着灯光慢慢散开,慢慢聚拢,周围的人都在大叫,跳踢踏舞,他不得不在大家都停下的时刻开口:“你经常去巡逻队跑,有次要去非洲出差,你给推了,第二次又推了,你宁愿跟着巡逻官去海上看鲸鱼。”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时敬之说。 “其实并不是因为你。”过了半晌,郑泊豪又说:“我只是发现现实生活和理想的差距有些大,需要给自己找个理由,我找不到别人身上,我只能怪你。” 他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然后又重复了一遍,“我只能怪你。” 他说着,声音变得颤抖,仿佛接受不了这句话一样。 时敬之看到桌上多了一汪小水洼。 “没有关系。”他说。“没有关系,嘟嘟,你已经陪伴我很久了。” 他想起来那些有些惬意的、温暖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他们在大山里溜兔子捉蛐蛐,头对头从土地中拔出带着湿润泥土的土豆,一起并肩从学校走回家,互相交换穿彼此的衣服,时敬之的记忆那么清楚,他甚至能清楚记得工作后两个人莽撞搬运旧档案结果扑了一脸灰,还有那为数不多的几次暴力行动里两人都留下了伤疤,只是他用治疗仪去掉了,郑泊豪的疤痕却还是在的……他们是可以将自己的肩膀与后背与对方接壤的所在。 他们不知何时离开了单脚座椅,并排坐在沙发上,郑泊豪扑在时敬之怀里嚎啕大哭,他说“我感觉自己好卑劣,我也贪图你一次又一次原谅我”,时敬之不发一语,偶尔鼓励性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们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人生的。”时敬之这样宽慰他。 时敬之好像非常适合做一个聆听者和精神导师,他友善地接纳他人的垃圾情绪,再倾吐出最最温柔和耐心的话语。 “这不是你的错。”时敬之说:“小豪,你和我说过,要一起看看世界的大好河山,看看地平线上的太阳升起。但是其实也不必那么波澜壮阔,平平淡淡的每一天里,看过的每一本书,吃过的每一顿饭,都很好。我很感谢有你陪伴的日子。” 他不是不知道,有无数次是郑泊豪伸出手拉着他奔跑,他们像是两根平行缠绕的DNA链条,互相羁绊,互相帮助,一起挨骂,一起贪玩,再一起分享一份零食。 作为独生子,他们需要孤孤单单地看书,成为一直被拿来比较的作品,但是那太孤独,所以他们偶尔是哥哥,偶尔是弟弟,他们害怕友谊摇来晃去,就营造一段长久稳定的关系。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他们默契地彼此行成一个气场,维护那个气场,别人进不来,他们不出去。 “朋友之间都是相互的。”时敬之这样说。他们使出浑身的力气捍卫彼此,逃离狭隘拘束和寂寞浮躁的生活。一个叫“友谊”的茧是他们最最坚固耐用的堡垒。 “没有关系的。”时敬之说:“我没有感觉你抛弃了我,你只是出门一趟而已。” 他们曾经形影不离,亲密无间,后来像所有要长大的小朋友一样,挥手告别,彼此要在自己的人生上奔跑,前行,他们没有办法二十四小时待在一起,后来开始约定下次的见面,只是曾经说好要一起一起吃冰欺凌,坐滑滑车,看长颈鹿,毕业旅行,但是很多成为了不可能实现的约定。 因为他们在长大,他们必须要拥有自己的人生,可是他们依然互相陪伴,和这个世界上的家人一样。 可能就像是太过依赖家人一样,总是舍不得长大告别。 那场滞后的告别终于到来。 郑泊豪抽抽鼻子说:“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又要报名参加巡逻官选拔了。” 时敬之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说什么,他轻声说:“是好事情,嘟嘟,我很为你高兴。” 郑泊豪又要淌眼泪,他说,“我还是觉得我特别坏,明明是我自己的事情,因为我也知道,你一定会真心和我讲恭喜。” 时敬之笑出声:“真的是好事情,我很高兴。” “你会永远支持我、相信我、陪伴我、祝福我的,对吧。”郑泊豪看着他,缓慢而又沙哑地说着。时敬之忍不住看他,郑泊豪的眼睛真的黑,他在询问,却更像是许诺。 时敬之忍不住开口:“我……” “泊少!” 当然会…… 时敬之的嗓音卡在喉间。 “泊少!”一个年轻人跑来给郑泊豪倒了酒,热情洋溢道:“好久不见……” 他们的对话就这样被陌生人打断,再也没有了继续的必要。 当然会…… 时敬之这样想着,紧接着他的思维仿佛抽离了,那样心不在焉。周围的声音全部远去了,隔着海水,在耳畔洒下一层隔膜。 虚拟系统的闭幕仪式进入了后半程,今夜的舞厅以海洋主题布置,人造阳光透过海水落下来,如同金黄色的屏风,舞池中央人声鼎沸。 郑泊豪喝多了,时敬之也喝多了,他神志不清地看到对方指着舞池的方向兴奋地说:“那我可要追了!” 时敬之随之看了一眼,闻命正低下身,整理薇薇安的裙摆,即便隔着那么远,只是看着背影,他都可以体会到对方的专注。 时敬之低垂下眼睛,不咸不淡地笑起来,然后对着郑泊豪,仿佛终于提起一点兴致地讲:“好。” 他又给郑泊豪倒了好大一杯酒,两个人一口闷。 虚拟系统的闭幕仪式远去了,喧哗的人声远去了,时敬之心里很空,也很累,还有一种烦闷、酸楚和愤怒夹杂的情绪充斥脑海。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郑泊豪说,“不管我做了什么,你总是在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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