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静地转过脸来,语气温和:“竟然这样不快?” 时敬之一把扯开领带。 这是他再一次失态,他乱糟糟地坐在沙发里,碎发全部低下来,粘在湿润的眉骨上。 然而接下来的话让他再次失控,薇薇安今天仿佛吃错了药:“你怕什么?时叔叔他们都在,大家可以轻易解开误会,再说只是一束花而已,据我所知你是单身——” “薇薇安!”时敬之厉声喝道:“注意你的身份!” “我是什么身份?姐姐?传说中的相亲对象?半生不熟的陌生人?你怎么和别人介绍我?Arthur?”薇薇安无情道:“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家嘻嘻哈哈就过去了。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你到底在意什么?在意大家都误会我们的关系还是你那个——” 甜蜜的麻烦。 她硬生生住了口。 时敬之抬眼,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如同注视一个恶劣的敌人。 对方的行为让他怒火中烧,他说不出那些怒火从何而来,让他更加难以忍受的是被侮辱和戏耍的羞耻感,那种深入骨髓的耻辱感打湿了他的眼睛。 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没有必要在乎的事情。 然而时敬之感觉自己体内的神经又开始被啃噬,那样多的蚁,焗在他的骨头缝里,啃咬他的血肉。 像是一张白纸上多了个黑点,黑点刺目。 他们正处在一处楼梯拐角的隔间中,非常古旧,像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大不列颠。学校里总是不缺书的,黄铜镶边的摆台上整齐排列着几个世纪之前的诗歌小说。 “我曾经也以为自己足够高贵。”时藏薇一动不动地回视,面无惧色:“在我十五岁以前,我一直住在惠特比附近的庄园里。” 她说着,又机警地看了眼门外走廊。 对方为了她这种遮掩行为冷嗤一声。 “可是后来我被带回本家,最后却告诉我,你只是一个不被期待的私生女而已。” 时敬之脸色一变,他的目光动了动,不可置信道:“……私生女?” 他是文明人,嘴里难有污言秽语,似乎连讲出这三个字都算违规和冒犯,如同叫出禁忌的魔鬼的名字,时敬之浑身不自在。 薇薇安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反而笑了笑:“严格来讲我是非婚生子女,父母两个在当时是单身情人的关系。” 时藏薇的父亲算家族中的旁支,本人有些“独”,时敬之因为某些原因,对大家族里的事向来不感兴趣,所以对时藏薇的身世一无所知。 “也许只是隔着一道门槛。”时藏薇说:“你以为只是一纸婚书吗?有了那张纸,他们的关系就有了证明,我的正当性也有了证明,可是不被承认就是不被承认的。” 时敬之绷紧的脸色终于缓和,他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薇薇安笑着叹息:“你这种身家清白的纯婚生子女是不会理解的。” 而当她走进富丽堂皇的老宅时,她宁愿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 * “hey,bro,最近好吗?” 只是一句话,就让闻命的身影定住。 只有三个台阶,他已经可以看到楼梯间透出的微光,屋里徐徐传出高低起伏的谈话声,两个人影“交叠”在一起,还有的,那些威士忌酒的清香和玫瑰花的气味萦绕着他。 奇怪。 多么奇怪。 这里繁华又嘈杂,阵阵欢呼声吵的人心情不好,你知道身处德尔菲诺大学礼堂的心情吗? 很多时候需要靠想象了解。 他似乎回到了十三岁那年,如同一个乱糟糟的撞入者闯进文明殿堂。 闻命徐徐转身,他抬起眼,看向倚墙微笑的男人。 凶悍,强壮,一头金发如同喃喃低语大海之上生满枫树的悬崖,远离周围的世界。 “宁芙。”闻命撤回迈出的脚步,他走近男人,沉声说:“你不在冰岛待着,跑来这干什么?” 楼上屋内继续传出轻微谈话声。 宁芙歪歪头,笑道:“我可没有偷听别人讲话的癖好。” 闻命脸色刹时更难看了,他又问一遍:“你不在冰岛,跑来这里干什么?!” 嘎吱—— 薇薇安有些热,门闪开一点缝隙。 她在门口定了两秒,体会风的温度,然后缓缓走向时敬之。 “一个人总要思考自己从哪里来,为什么而来,往哪里去。记得自己的出生父母,那就是知晓来处,可是一旦父母死去,就只能记住自己的归处在哪里。” “然而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主动思考我为什么会被生下来,真的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时敬之猛然看向她。 他看着女人平静的面容,轻声开口:“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说法,叫做固置,大意是说,当一个人遭受了某种创伤,他的一部分人格会永远停留在那个人生阶段,无法顺利成熟,无法向前走。” “对过去的某一件事情始终难以忘怀,以至于自绝于现实和未来。就这样藏身和囚困于记忆中,像古时候遁入空门的人那样艰难度日。”薇薇安点点头,没有否认:“所以偶尔我会很羡慕那些年轻人,有着张扬肆意的人生,现在我也许是看起来二十多岁,实际年龄要三十岁,在日后即便是五六十岁,凭借着技术和医疗,我也可以让自己看起来很年轻,可是在我十多岁的时候,我已经死过几百次了。我已经把自己杀死过几百次了。” 她就这样诉说自己的故事,好像在描述别人。 “他从我十五岁开始追我,高调又张扬,让我无比丢脸,我认为被他喜欢是一件让我丢脸的事情。” 时敬之的目光又变了变,他突然问了一个非常不符合自身气质的问题:“十五岁分得清爱恨吗?” 薇薇安一愣,“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时敬之慢慢说,“我其实并不知道。” “我不知道,十五岁是不是可以分清爱恨的年纪。人们都说,爱恨是鲜明的,但是我只能感到一阵混沌、恐惧、绝望。” “我只是会做梦,梦里有一大片森林,只能记起大片大片的森林,碧绿色的,如冰的残影落在叶间,若是下雨颜色会深上许多。世界尽头有村落和大海,我很用力地奔跑,然后我活生生地掉进了无声无息、无穷无尽的深渊里。”时敬之垂下眼睛,“然后我就醒了。” 总是这样。 他想。 总是这样坠落,然后他满身冷汗地惊醒。 “只有死者才能留在那个年纪,不是吗?”时敬之忽然说。 “只有十五岁的人死在十五岁的年纪,这个人才永远是十五岁,不是吗?” 薇薇安心下一惊。这话说得切题,虽然讨论生与死是很无聊的事,但是她没有否认时敬之的话。 相反,这句话对她有些莫大的吸引力。 “可是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吗?”薇薇安这样说。 “我已经长大了啊。”她重复了一遍,突然伸手抹了把脸,她做这个动作特别容易激起人的保护欲,时敬之下意识地看她。 薇薇安巴掌大的脸全部埋在手心里,透明泪水顺着指尖低落,她飞快地哽咽出声:“我已经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让十几年后的我回到十五岁去遇见他了啊。” 时敬之彻底呆住了:“薇薇安……” “我已经没有办法变成十五岁的薇薇安了啊。”薇薇安说完,快速抹了把泪,冲着时敬之笑。仿佛刚才的失态是不存在的。 时敬之看着她强装出来的笑容,刺眼又明亮的笑容,忽然忍不住道:“十五岁,是个特别好的年纪,对不对?” “是个特别好的年纪。”薇薇安笑着落泪:“特别好,因为是我遇见他的年纪。” 因为是我遇见他的年纪。 这一天时敬之受到的冲击太多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像在发呆,过了会儿他自己又回过神,点点头继续问:“十五岁,后来呢?” “他让我过年陪他回家,我一路哭着去,一路哭回来,我感觉被他操控了。” “他身边的人都知道我是他的高压线。”薇薇安轻轻笑了笑:“我叫藏薇,是因为我母亲叫言薇。其实我很讨厌蔷薇花,甚至会感到恐惧,我有时候想问问他,能不能区分开蔷薇花和玫瑰。” “他说他可以学。”时藏薇学着他的样子,像是小兽咆哮:“薇薇!我都可以学!不就是分类学吗?!我可以从头学!你要知道什么?!花蕊!花心!花瓣!枝子叶子?!” “知道怎么成为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又不被人识破吗?”时藏薇看着远处的大屏幕说:“那就去找本圣经佛经,把里面的好事都挑出来,好事是自己的,坏事全都扔给别人。也就是说,规规矩矩,一堆规矩,可是规矩都是给别人定的,留给自己的只有自由。” “我常常会这样觉得,上帝死了,人类从此没了信仰,可谁是我要尊奉的神?作为一个2080年代的渺小人类,我的信仰是什么呢?我好想只能向道德评价、伦理秩序屈服,要死人的规矩活活束缚活人。于是我成了活死人。” 她收敛神色,起身走到桌边捧着书,那是本德文的《德古拉》。裁剪妥帖的衣裙紧紧勾勒出她优美的腰线,两侧飘逸出丝绸的、褶皱恰到好处的花边。 礼貌,古典,跳舞,衣着,游玩,是她一直学习的才艺,连弯腰俯身的弧度都被规定,让她展露自己最美丽宁静的身体曲线,“史书使用任何的铅笔、墨水、钢笔和纸张,去描写一个故事,后来我发现,故事里没有薇薇安。” “有时候我也想变成个男生。” “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有过一些假设我是个男生就好了的想法,但是那些想法的意义轻飘飘的,我的愿望也从没有那么强烈。” “那时候会想,啊,男生可以跳进大海里冲浪,男生夏天没那么热,或者,他们可以爬上高高的墙,我却爬不上去。很多个这样的瞬间,我会幼稚地想,我要是个男生就好了。” “后来我长大了,我也把这些想法忘记了。” 时敬之似乎没有办法理解,却似乎可以理解,他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问:“那你后来做了吗?” 时藏薇摇摇头,合上书身体一歪,“有的做了,有的没有,但是也不遗憾,因为我已经不怎么感兴趣了。” “我后来做过的蠢事反而更多。我干过拿着买菜包装玫瑰花的事。偷偷背着资料包出门,学生们都以为我要去参加学术会议,我人云亦云地说我也不知道这个花是送给谁的,品味真是俗气之类,然后在所有人离开后我会回去,偷偷把花拿走,一边后悔一边哭,心里依然怨恨,不知道是怨恨他还是怨恨自己。” “我很努力地学习,工作,我是我们家唯一的博士,我在学术领域博取功名,这还不够,我总需要一些傲人的成就来证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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