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命从骄阳下走入风雪中。 闻命把那只小乌龟藏在袖子里养了几天,又买了一堆工业龟龟粮,这种东西不见得比海岛野生的食物好,但是闻命依然在德尔菲诺大区的超市里买,仿佛这样就可以和这座城市有点联系。 他回去真的迎来了好运气,路上碰到联合政府的人抓他,他侥幸逃脱了。 回了海岛虽然被毒打,却没受比以前更多的打骂,闻命拿刀片把戳进腿肚中的木刺挑出来,敷上草药,然后继续养乌龟。 但是后来那只乌龟被人发现了,他们把它串在木钎子上,拿烈火烤,闻命眼睁睁看它化作一团黑色凝固物,感觉自己的心里被生生剜去一块肉。 他没有想到在奥本能再见那个人,他轻易辨别出这个人的脸,心跳如鼓,他想他可能把一辈子的好运气都用在那一天了。 他鬼使神差地把这个人带进偷渡船,逃跑了。他早就有逃开的打算,为此还准备了好多形式各异的衣服,有好几件是裙装,他们窝藏在狭隘船舱中。联合政府对于某些群体有特殊规定,这是一种深入社会文化的规则。闻命为了活下去,特别会利用规则。他涂着粉粉绿绿的眼影,在胳膊上画出花臂,用一种别样的身份换来别人的网开一面。 闻命顺着光明街的土路往回跑,那条路很长,但是他奋力奔跑,一共磕倒了三次。 他想,时敬之看不见的,哪怕时敬之要走,也总得有个人去送送他。 是的,时敬之是看不见的,闻命一开始只把他的抗拒当成因为失明而无措,没有想到他把自己当爆炸犯。 他想着想着又难过了,你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孩,又不会照顾自己,又看不见东西,你除了我,你还有谁可以依靠呢?你跑什么呢?我有那么坏吗? 他想,我有那么坏吗?因为我很坏,所以你要急着离开我吗? 闻命又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卑劣,他的确特别坏,他没有欺骗,但是他隐瞒了,他因为怕被联合政府抓去关进苦劳,就一直胆怯地没有去找巡逻官,见到那些人都会绕道而行。 闻命曾经自暴自弃地怀有侥幸心理,自己是海岛坏人的小孩,那么他是理所应当该做个坏人的。 可是冥冥之中,又有一种强烈的是非观在鞭策他,趋势他,让他再跑回家。 他想其实都无所谓了,被抓就被抓吧,他一点也不后悔。他也想,时敬之说不定不忍心他被抓走呢。 他最后痛苦地想,遇见时敬之耗尽了他一生的好运气,可是时敬之遇到他呢? 他好像终于明白过来,他对于时敬之而言,是种不必要、不应该、不需要的存在。 他瓜分了时敬之原本幸福又坦荡的人生,就像滚雪球一样,他把雪球推下山坡,眼看它越滚越大,现在他得跑到雪球前方,一步一步把雪球推回来。 * 闻命没有想到,时敬之并没有离开。 时敬之脖子上那根枪管,最后只能是枪管。 他把那把枪里的子弹全卖了,然后买了一双芭蕾舞鞋的绑带。 他到处找不到那种连贯的缎带,就买了好几双鞋,拜托裁缝给缝起来。 时敬之在过年的时候送了一根缎带腿环给闻命。屋子里没有灯,不过没关系,他本来就看不见,然后摸黑弯下腰,给闻命把腿环绑上。 他们一起提前庆祝了新年,闻命打开唱片机,又把放映机也打开,在光明街的断壁残垣上放电影,然后蹦蹦跳跳地跳舞。后来梅姐他们听到声响,大家一起走出门,跳着凯利舞,一起转圆圈。 闻命继续阅读吐露吐露司机先生写的信。 这些属于大审查时期的书信相当于“违禁品”,闻命猜测,这一定是个穷困潦倒、郁郁不得志的人,因为他写,他们叫我人中渣滓,阁楼中的饥饿诗人和住在地下室里的写手,我孤立无援,还要受尽掌握着话语权的上层人士的攻击。 不过这位低落的诗人有一位挚爱,并将这位挚爱当做毕生最高理想,他照例在书信的结尾同挚爱表白,“亲爱的欧蕾欧蕾波娃女士,我正在给您写信——虽然您可能并不知道我是谁,感谢今日您同我的相见。您在同我讲话,但是很抱歉,我根本没有听清内容,在我的记忆中,您是我的红日,是那样不可接近的,而今天看到您翻书时候,指尖沾着墨汁,如同普通人一样笨拙,稚气,我才忽然发现,您是这样可以亲近的。您墨色的指尖令我牵挂。希望我拙劣的字眼没有对您造成冒犯——那一定是因为我脱缰似的思路超越了我的笔。虽然没有听清您的讲话内容,但是,请您相信,我对您保持着坚定不移的热爱。黑夜终将过去,为我们共同的光明理想喝彩。期待与您再次相会,钟声响起的凌晨时分依然在思念您的吐露吐露司机。” 欧蕾欧蕾波娃女士,应该是一位很漂亮的、很有才华的、让吐露吐露司机求而不得的富家小姐。 因为吐露吐露司机总是那么热烈地对她倾吐爱语,却从来得不到回应。 在他的笔下,欧蕾欧蕾女士是四季、是精灵、是万物,是温柔的声音,也是天仙似的倩影,她有时候是上帝,“您是我友谊的浪漫延伸,您是光明本身。”“构造精致,赐予我灵魂”,傲慢不可接近,有时候又是吐露吐露司机眼中的小孩子,如同淘气的猫咪,因为她喜欢浆果、玫瑰花与睡眠。 而司机先生本人,却应该是一位穷困潦倒的无名氏,他只写自己的笔名,真实姓名不详,而文学史上并没有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 或许他自己也发现了,他和意中人之间的天差地别,因此,他把对方的身份保护的特别好,他用代号,用潦草字迹,用看起来只有他自己才明白含义的缩略语、象征意象,除了欧蕾欧蕾波娃这个名字和他荒唐的满腔爱意,书信中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半夜的时候,时敬之和闻命坐在天台上等飞机。这里靠近旧机场,半夜常常飞过红眼班机,天台距离飞机只有三四十米,每当机翼呼啸而过,闻命就把时敬之抱起来捅飞机。 “好玩吗?!” “高一点高一点!!” “闻命!!”时敬之忽然叫他,“闻命!!” 他指着一个方向说,那边是不是有个星星?! “你能看见啦?!”闻命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眼睛,他说:“你看见啦?!” 时敬之说,有点光感,本来也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情。 闻命觉得惊悚,一个学霸竟然会说失明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情。 “因为这个世界上让人痛苦的事情很多啊,很多时候,精神上的痛苦远远大于生理上的痛苦。”时敬之眺望着远方说,“我和你在一起很开心。” 闻命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他没有去想,“那你以前不开心?” 闻命不敢说话,怕惊动了对方。时敬之却误会了,以为他不相信,于是又看着他重复了一遍,“真的很开心。” 他说完了,惯常骂一句,“你太讨厌了。” 可是他又哭,他摸到了闻命身体上的疤痕,闻命说实话,是被人打的。时敬之就一直哭。 时敬之这天晚上和他说了很多,说自己,说闻命,他说,他们总是给我讲道理,所以我懂很多道理,虽然有时候我体会不到这些道理带来的快乐。我觉得那就是干巴巴的大道理,好烦人啊。他说完了,又说,闻命,你喜欢听道理吗? 闻命不知道,他对知识怀有本能的渴求,但是他潜意识里也怀疑,知识不等于大道理。 他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你说的我都很喜欢听。 时敬之摇摇头,这个话题在闻命这里好像得不到答案。 闻命说:“我看到你站在领奖台上,很耀眼啊。” “我学习很好的。”时敬之凑到他耳边说:“我偷偷跟你炫耀,别的人我都不告诉他们,我从小到大所有的成绩都是A+。” “因为你聪明。” “也不是很聪明吧。我觉得我很笨,所以我要很努力。”时敬之说:“我好像只会学习而已,其他的我都不太会。”他那个样子有点孤单,闻命挪到他身边,和他肩并肩。 “会学习已经很好了。”闻命望着远处说:“学习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事情。我们小敬是第一名呢。” 时敬之就这样被他夸赞。 可是他又苦恼地说,“我感觉我很笨。” 他说,很多事,同龄人都会,但是我不会。我不会和别人交往,也不会好好说话。 然后他还很羞怯地讲了一个笑话,他说我有一次在礼堂做后勤保障工作,在主席台上倒水,结果把水全部倒了出来,溢了优秀校友一身茶水。 “后来我学会了,倒茶不可以倒满,我就偷偷定了个量,三分之二杯。” 对待客人的态度,三分之二杯水。 闻命拿着他的手指向远处一个尖尖,解释道:“那个地方,能看清吗?那是你们学校的钟楼。” “原来它在这里。”时敬之说:“以前我也能隐隐约约听到钟声,但是没想到是大学城里传出的。” “我都没有上过钟楼。” 闻命觉得奇怪:“为什么?” 时敬之撇撇嘴:“因为他们说,毕业以前爬钟楼,容易考不及格。我就有点怕。” 他说,我还没有拿满distinction,等我全拿完了,我就去爬楼。 闻命哈哈大笑。 时敬之和闻命说了好多,这个晚上他像个没长大的小朋友,浑身充满孩子气。哭也是,笑也是,他和闻命说感谢。他说谢谢你救了我,你是个好人。 时敬之忽然说:“真的不想长大。” “各家的孩子迟早要长成大人啊。”闻命却觉得,长大了才有抵抗的能力啊,他每天盼着长大。 时敬之撅撅嘴,闻命又笑了:“小敬可以不用长大。” 时敬之又仰着头听声音,远处传来夜半钟声,他忽然蹲着四处乱摸,摸到一块满是泥土的地面,摸索着在上面写写画画。 他拉着闻命过去看,闻命看到一片简陋的简笔画。 时敬之指着一个一个的图案说,“我们学校的标志,约书亚树叶,庇佑我们拥有良好的品质。”“我们学校的小乌龟,你还记得吗?能带来好运气的。”“我们学校的花窗,在这下面表白会得到神明的祝福。”“我们学校后面的小酒馆,老板娘特别漂亮,大家说她会占卜。” “我们………” “都送给你吧。”时敬之忽然笑着对闻命说,“闻命,祝你事事顺心,心想事成。” 钟声在响,闻命奇怪道:“是什么声音?” “他们在唱诗。”时敬之侧耳听了听,在遥远的欢呼声中回答:“是校歌。最后一句是学生们最喜欢的口号,我们都会变得光芒万丈。”说要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学生们认为德尔菲诺大学是世界top1,深信不疑,所以骨子里也带着矜持和骄傲,但都是说着玩的,也没得到过官方承认。”他说着一半语气就犹豫了,仿佛怕冒犯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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