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书很慌张,仿佛自己说错了话:“持灯者的名义,这是当时德尔菲诺资助者们起的名字……” “持灯。”那个男孩子在他略带压迫感的目光里回答。 时敬之盯着他,半天不讲话。 苗书不解又忐忑,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这样刨根问底,却又是高兴的,因为可以和他多攀谈几句。 时敬之目光不定,他喉头微微耸动,几度欲言又止,却终究没讲话。 苗书在这种气氛里忐忑不安,不知想到什么,他改了口:“她……她叫姚月白。因为感谢资助人‘以灯火般的道义点燃启蒙光辉’,她给自己起了化名——持灯。” 持灯。 这个光明又微弱的名字在瞬间攫取了时敬之的意志! 紧接着,一股难以预料的恐惧笼罩了他的脑海。 持灯还有亲人? 持灯有现存的亲人在吗?为何出现于此地? “你为什么来了济之——”时敬之刚开口便觉失言,他把所有的失控都迅速修整,用一股强硬的意志压入心底,缓和了语气讲:“你拿了德尔菲诺的助学金——又为何出现在济之?” “……我?”对方似乎并不理解他为什么这样讲,但还是老老实实交代:“我从小就是个弃儿,被人丢弃在贫民窟,被好心的居民接济,她们便让我唤她们姑姑。后来几经辗转,住过福利院、新市民救济处、教堂、甚至在好心人店里打过工,最后终于遇到一位好心的老板,帮我开了居留证明,后来他回到济之工作,我便随他来到了这个地方。” 时敬之并不答话,就显得他并不怎么相信,苗书感觉有某种恐怖感从头顶浇下,他尝试保持镇定,继续说:“我因为年级并不符合入学条件,考了几次才进了学校,所以看起来年长一些——” 怪不得有种疲惫感—— 时敬之暗自想。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瘦瘦的影,原本应该高大、精壮的年轻人,佝偻着腰,透出紧绷和苦闷—— 这似乎并不是他本人愿意的,或者说,是不能随着他本人意愿而转移的状态。那种高压之下的紧绷与维持体面的抗拒感,时敬之再熟悉不过—— 他脸上露出一丝约等于自嘲的苦笑。 却不知在对方眼里象征着宽宏大量——就仿佛被放过一样。 苗书大松一口气,恍恍惚惚地想。 通讯器响了,是下属发来的信息,“飞机即将需要值机。”“舰艇停在B2出口等您。”“挂画已送达。” 快速回复后,时敬之“咔哒”按下息屏键,眼前是一片阴影—— 苗书还没走,好好学生似的站在原地。 那一刻他超乎寻常地敏锐,就在那个刹那,窗外飘过一朵云,光影游移不定,时敬之的目光随之落在眼前人手中的古籍上,被勾起一丝好奇。 他随口道,“那是什么?” “啊……”苗书很无措,但还是配合地将这本书交出去。 时敬之漫不经心接过,这是一本非常古旧的、年代久远的书,因为隔了太多年,又或者因为它本身出身于穷街陋巷,仿佛一碰就会碎掉,时敬之维护着它,如同维护一具随时会七零八碎的尸体。 他翻开封皮,目光瞬间在一行字上定住—— “此间是地狱。” * “这个世界上存在理想之爱吗?by持灯” “你认为的理想之爱是什么呢?” “类似于无条件的爱意吧?” “那你已经拥有了呀?” “嗯?我也许希望,有人能看破我的既定叙事,又能支持我继续书写。” “你拥有我忠诚的友谊。” “可是似乎不太够?” “那你拥有坚定的自己。” ——《流转之书 Chapter 3 持灯与友人谈“理想之爱”》 这是一段拼字书信——所有的字都是从其他纸张上剪下来,重新拼凑而成。 流转之书! 沈方慈在光明街带着新市民一起共读过的书籍! 是持灯留下的遗物,准确来讲,是持灯与沈方慈的密信。 * 苗书注意着眼前人的动作,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这样一本书产生好奇心。他猜想他是没见过这种古物,而时敬之掩饰地很好,没有任何人会发现他的颤抖—— 时间仿佛静止了,时敬之心里炸开一声惊雷,从大脑中的镜像系统到脊柱里所有的神经,产生的所有知觉汇集于指尖,将他从睡梦般的平静中惊醒。 就在那一刻,那样一个无比匆忙又无聊的下午,时敬之硬生生改了行程,在值机结束前三小时给下属打电话沟通信息,并给德尔菲诺大区发送请假申请——一套操作下来,他静静等着回音,并在飞机起飞前半小时获得了年假批准通知—— 他可以在这里延期呆上半个月。 时敬之强自镇定地合上书,转而冲着苗书绽放笑容:“苗总秘,方便坐下聊聊诗歌吗?” ---- 备注:《用N503从低浓度铌溶液中萃取铌试验研究》黄永,贾秀敏,刘会武,刘忠臣,向秋林 《ICP-AES测定镍基高温合金中的铌》董园园,张俊美,姚佳人,梁景恒,李辉,栾雪
第116章 尾声98·繁花万镜 “爱上一个身份悬殊的人,是罪恶吗?by持灯” “理想之爱的存在——本身就忽略了差距。人和人不仅仅靠相爱,更加要靠相处。不是吗?” “这样乐观?” “彼此承认就好了呀。” “如此定义?” “那又是什么影响了定义?” “我也不知道。我很迷茫——我依然无法定义,我到底要什么,我只能定义那些'未曾归属的东西'——不是某个既定叙事的脚注、不是某种理论的证据、不是谁的附庸、不被任何外力所支配——我有我自己的心。” ——《流转之书 Chapter 3 持灯与友人谈“理想之爱”》 “有一段时间我感到迷茫——”苗书说。“她死了以后我不知所措。” “那以后光明街被拆除改造。”时敬之说的是德尔菲诺的历史,他在城市更新档案中看到的城志,“在非常久远的历史中,曾经那里是市政厅的办公场所,周围有驻军把守。后来随着工业革命的发展,密集型制造业在此兴盛,人口大量流入,随着工业中心转移,人口也随之而去,渐渐多了些无政府部门,地方势力盘根错节,那里开始成为藏污纳垢的下水道、滋生罪恶的温床,到了地理大迁徙时代,没钱没身份的新市民大量涌入,那里成了身无分文的逃难者的家园——” “你怎么知道……” “偶尔在城志里看到的。”时敬之说,“密集的建筑暗无天日,内部采光条件十分恶劣,拆除此地刻不容缓。” 那对他而言,是非常广阔的一片时空,以至于他读来看来,依然只是只言片语,在心里画个大约的轮廓——毫无营业资格的小诊所、伪造的证件、招徕生意的站街女、寒伧的小旅馆、阴暗潮湿的寮屋、逃脱追捕的罪犯、伪造身份的流亡者………… 它太沉重、太久远了,甚至显得抽象。他是完整的超一线工业城镇的中,由德行、律法、财富、规矩、思想打造的新生半神,品德上如宗教般涂抹了圣光,扛起描绘与讴歌神明的重责—— 然而这些在光明街面前毫无作用。 它超脱了他的既定认知、既定叙事、既定经验——它逼着他、强制他、迫使他低下高傲而昂贵的头颅,触摸它、感受它、体验它—— 谴责毫无意义,教化似乎无用,表达无法明理,沟通暂时失效,感慨成了遮羞布,任何话语令人难以启齿——只有刀剑、枪炮、暴力、鲜血——这套最最符合贝伦的规则,仿佛才是最适合这个三不管地带的金科玉律。 每当这些时候他都不好受,知识、理智、文明、真理仿佛成了扼杀渺茫希望的刽子手,时敬之心里泛起一种无力的、压抑的、漫长的阵痛。 “但是并没有拆……”苗书低声说:“推土机来了又走,搞的人心惶惶,生活都乱套了。” “记得这么清楚?”苗书下意识去看时敬之的脸色,对方面色平平,“那时候你的年纪并不大。” “…大多都是听来的。”苗书的回答显得有些吃力,眨巴着眼睛瞅他,带着股笨拙的讨好感。 时敬之哪怕再迟钝和回避,也明白对方这是怕被讨厌——非常诡异的是,在很多时候,他对着苗书,竟然有一种别扭的照镜子的错觉。 “她是个怎样的人?”时敬之调整了一下坐姿,面露微笑,丝毫没有I人强装E的错觉。 “好人。”苗书被这一笑晃花了眼,仿佛被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和吓到,紧接着他快速眨巴眨巴眼睛,对所说的话非常笃定,“她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 “她是自愿——”时敬之略一踌躇。 苗书一愣,时敬之的问题进入了他的舒适区,那些踌躇和犹豫没有了,继而脸上绽放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老辣和城府,他噗嗤一笑,“问问我们的姑娘们!哪一个不是自愿的?!她们都是自愿的!”他笑着说话,眼睛里有光,“我也是自愿的。” 这句话有些打碎时敬之的认知——或者说这件事的表述,似乎和沈方慈的话语不太一致—— “我出身于贫民窟,每天遇到的都是些不怎么好的人,暴力、残酷、肮脏、不入流——” “大部分人,住在烂尾楼里,没吃没喝,随便让人上。” “但是她不那样。”苗书话锋一转,他们都知道,“她”指的是谁。 “我们每天研究的东西就是怎么才能更讨人喜欢,让那些人给我们捧上兜里的钞票,心甘情愿地捧上手里的钞票。” 那不久以后是苗书的生日,有一位他的好友请他去酒吧喝酒,朋友搂着他的肩膀走上高台,举杯邀请酒吧里每个人都喝两杯红酒。“不要让妓女有爱情,那是她死亡的开始。”苗书声情并茂地高歌。姚月白不住重复:“你不要这样,不要妄自菲薄。不能这样,苗书,你好好回去读书,好不好?”苗书沉闷道咕嘟道,“我当然不是妓女,我不做皮肉生意。” 他把这句话同时敬之重复:“对不起……其实很难以启齿,我只是酒吧里的掮客而已,靠着嘴甜从老男人兜里摸出钞票——那一年我才四岁。” 这听起来是很惊悚的事情,但是苗书提起来,语气相当平平无奇。 时敬之盯着他的脸:“你做过基因改造。” “啊……其实是微调。为了维持我的脸面和尊严,让我有底气在学校里立足。”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苗书有些难堪地讲,“对我而言是个新的开始。” 说完他仿佛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一切简直无法挽回,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他:“……我没有挪用助学金!协议里有规定不可以挪用!我都是靠着自己打工做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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