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那里,抬起头说,来吧,吻我吧,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我想你吻我,如果明天是你的死期,我想你吻我,或者我吻你,每天都要吻你,吻你吻到地老天荒,把你的身体安放在我床上,我每天抱着睡觉,清晨起来和你说早安。 不回应我、不和我说爱我又怎么样,我不在乎。我会把你妥贴照顾,即便你一点一点老去,在我眼前一点一点消失,等你化成骨架,化为尘土,什么都不剩下,我老眼昏花,仍然能在枕头边找到你的一根头发。 闻命说,就算那样,就算真的有那样一天,我也是高兴的。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比划一下:“灰白色的。” 他低声说,那样就和我一样了。 时敬之说,你不要这个样。 闻命说,想劝我去找别人吗? 时敬之带着私心说,找个爱你的人在一起。 你的生活本来就很辛苦,我不想你受苦,去找个爱你的人,你不会很累,闻命。 闻命撇撇嘴说,好吧好吧,我去找一个爱我的,我过得舒坦的人在一块,你不要担心啦,我会听你的。 时敬之重重松了口气,又有点怅然。 闻命说,但是,我这种家庭背景复杂、出身卑微、大学没毕业、户口不在大城市中心区、没什么稳定工作的人……没有人会喜欢我的。 时敬之不知道该反驳哪一点,他最后说,你不要妄自菲薄。 闻命说,这个你就管不着了。 时敬之说,你那样就不帅气了。 闻命说,不帅就不帅了吧,我年纪轻轻丈夫就死了,我未老先衰,不可以吗? 时敬之被他逗出笑声,又说,我人都没了,洒在大海里或者山上都无所谓。但是我倾向于遗体捐献,我糟糕透顶,如果能做出点有价值的事,那我也会好受一点,好像遗体捐献算是我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了吧,但是要等我死了再做,活着没做什么好事。他又犹豫道,但是我又不想给你留下幻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个人还带着我身体的一部分,你不要去找他们,也不要看他们。 闻命说,好啊,听你的,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时敬之说,如果我改主意了呢? 闻命心道,都听你的!你是祖宗! 下午时他们又提起这件事,闻命没有学霸基因,所以他必须勤奋苦学,不停复读。他讲古典诗词鉴赏课诘屈聱牙,他苦不堪言。 他给时敬之讲诗,再三不晓渠何意,半是交情半是私。闻命皱眉,这是什么? 鬓边应有雪千茎,故人寥落似晨星。念完他继续皱眉,这什么意思?他睁着无辜的眼睛看他,我不懂。 什么意味?时敬之不答话。 闻命就说,我感觉我对念书一途实在毫无天分,我马上就要挂科了。自己以后如果哪天觉得吃喝玩乐没意思了,就去当个流浪者,头上白发苍苍,一根一根数过。 闻命站在街口,他和时敬之保持一段非常礼貌的社交距离,轻声说:“我发现即便我去找别人,我也不怎么会爱人。所以我需要有人教我。” 时敬之目光微微闪动,他还是有些懵:“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你是个很好的人。” “但是爱也是要人教的。”闻命理所当然道:“我孤单一人,智力不高,更是需要有人教的。” 他露出一个苦恼的,略带愁容的微笑,无声地站了会儿,模样有些无助。然后抬头看着时敬之,仿佛才反应过来身在何处,继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时敬之不知道怎么接话。 他太早被透支了童年,被人硬塞进一团道德伦理科学知识,为了获得财富与地位显示出显著的工具性特征,却在唤醒内在情感方面一无所知。 “我可以抱你吗?” “什么?” “礼仪性拥抱。”闻命说:“会冒犯你吗?” “不…不会。”时敬之诚实道:“你…你抱吧。” “我最近真的过得不怎么好。” “我到处找不到良师。”闻命慢慢靠近他,保持一种缓慢的、时敬之随时可以喊停的速度靠近他,带着满怀冰岛风雪的清冷气息,然后给予他礼貌的拥抱,在他耳边说:“这是我对你的请求。” * 闻命的目的暴露地很快,或者说他变得如此明目张胆,他的最终目的向来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不想分开。 但是,虽然闻命说了要让时敬之当良师,却没再采取任何行动,他没有什么具体的追求对象,反而像是做功课的好好学生,认认真真和时敬之探讨人生经验。 “这是我自己需要调整的事情。”闻命这样同时敬之讲,“这是心态问题。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人生体验,而关于情感的映像千变万化,我需要找到属于我的一种。” 他依然同时敬之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甚至显露出一种重压之下的优雅风度,展示着缓慢的、却的确在向好的状态。这种状态让时敬之感到安全。 这天时敬之在家安装虚拟系统,装到一半闻命前来拜访。 他来的频率也非常微妙,比亲切友人郑泊豪、薇薇安少一些,又稍微比单身女青年兼贴身助理TINA多一点点,多一点点的意思是平均每个月多一次。 时敬之依然在摆弄那片森林。为了让这片林子更加逼真,这次他增添了光学修正软体,把影像和素材数据的帧数增量,显得更加逼真。 他放着唱片机,闭着眼睛,慢吞吞,一步又一步摸着树干行走。 闻命在门口接受AI管家的检查,上来的时候他正走到那个大坑周围,时敬之满脸冷汗涔涔,他的手依然在抖,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又恢复了清明。 “我可以…”见对方望过来,闻命挑挑眉,征求他的同意:“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时敬之微舒一口气,点点头。 闻命这才站起身,他走入火焰中,却意外没有体会到热度。这其实很反常——虚拟系统的确可以模拟仿真现实环境,也能将极端温度控制在人类可接受范围内,然而这场森林中的大火一点温度也没有,就像是在播放一场2d电影一样—— 他走入火焰中,火焰没有吞噬他的皮肉,只是化为洪水,灭顶般吞没了他。 闻命微微愕然,但是紧接着,他明白过来,这是一场属于时敬之的幻境。外人体会不到。 时敬之放开那个小孩的手,将他收进虚拟系统中。 “我在试着慢慢去接受。”时敬之说:“我曾经对一种想法存在好奇,死亡给予生命以意义与尊严,而我渴求的,仿佛也是一种立足于自由选择的尊严和意义,于是我开始思考这件事情。” 他很是疲惫,但是还是在说,闻命摸着火焰,沉默地听他讲,时敬之苦笑了声,缓缓道:“只是我今天还没想明白,只想到这么多。” 时敬之也在改变,他好像不再把自己困在那些思维的牢笼中,他似乎在试错,完全踏实地、脚步坚定地试错,他开始态度鲜明地表示拒绝,无论是对方的疑惑、亲近还是令他不快的关心。 他似乎怕对方多想,于是加了一句:“你不要担心。我只是在很清醒地去想一些问题,我对我自己稍微有点信心。” “其实这样就很好啊。”闻命却说,“你心里怎么想的,你告诉我。我心里怎么想的,你要记得问。不要猜心思。” 时敬之愣了愣,他认真想着闻命说过的话,然后认真反思,是不是曾经有人说过这些,似乎是有的,可是他忘记了。 但是他的确在意识到这一点。在闻命在的时候——总之,这一次他把这句话听进去了。 * 闻命的脾气其实比以前越来越锐利,但是他变得更加克制而不喜形于色,甚至无数次,他的身上不见戾气,那些硝烟和余烬般的暴戾都被海水消弥般消失于无形。那看起来不像是压抑,而是如同滚动的石珠般,越过街道与海水,慢慢修饰着自己的边缘。 闻命带了一个logo低调的食盒,让时敬之试新菜。 他做了中西合璧的小羊排,精致的白色盘子边缘出现几许的翠绿,那是新鲜的薄荷酱。 北大西洋区的东亚菜普遍呈现出一股酸甜分野,麻辣占据半壁江山的惨淡景象。菜品不在乎猪肚鸡、手工寿司、鱼饼年糕那几样,火锅,烤肉,烧烤已经是大户人家能负担的起的菜品。 “帮我试试菜。”闻命端出盘子说:“二十四桥准备上新。” 时敬之似乎对这件事完全没感觉,仿佛早已知道对方和一家高级餐厅有关系。 但是他过了一会儿,又提起一些兴趣似的问:“你什么时候搞出来的高级餐厅?” “不是我的餐厅。”闻命弯腰从食盒里拿出碗:“我在冰岛的时候,第一年在雷克雅未克的酒馆端盘子,发现他们很喜欢玩一种硬币游戏,后来我发现拉斯维加斯的赌场因为引力波动衰退后,这里成了新的世界性赌场。” * “最开始,我是为了赚学费。”他说:“赚够了就走。再后来,我发现利用这些赌场里的数字货币拿来赌钱,十赌九输,有一次我输的倾家荡产。所以我拼命赚钱,再一次赚够了钱,觉得不如拿来投资。那个时候我恰好和德尔菲诺的联络员接上头。” 他说:“于是我开始买德尔菲诺的股票。军工,酒水,航天器,还有就是食品,二十四桥只是我广撒网时摸到的小鱼,那个老板在酒吧里喝酒,没有冰岛币,又想要,他拿股份和我换——那时候他只是个开小作坊的厨子。每次传递消息之前,我都会把我的全部身家押上,这也像是一种赌博,但是我相信,冥冥之中有种力量,我的运气不会那么差的。” 窗外灯火辉煌。时敬之把家里的色调换成了粉嫩嫩的绿色,看起来很清新。很适合马上就要到来的春夏季节。 他吃了一块儿,点点头,言简意赅打分:“八分。” 闻命忍不住挑眉:“还有两分差在哪?上次的车厘子酱可是给了九分。” “车厘子酱有三分是友情分。”时敬之放下刀叉说:“因为你做的不像急支糖浆。” 闻命笑了笑。时敬之借着话题说:“薄荷原材料你不准备换一下?像是止咳糖浆。” 这次闻命直接笑出声来。 时敬之满脸莫名其妙,似乎搞不懂他为什么笑,边吃第三块边嫌弃:“太甜了,像油嘴滑舌的蜜糖。减两分。” * 生命伦理委员会,27楼。 “我感觉我做错了事。”时敬之更加年轻的声音传出来:“我感觉我一贯的坚持都很没有意义,我以前总感觉他们不爱我,他们把我当工具,所以我一定要证明一些什么,我心里很空。” “我父亲做了我的眼睛。那一刻我才后知后觉,我求证的方法是错的,我对他们产生了诸多误解,我对他的亏欠,仿佛再也没有办法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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