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更加严重的是,这像在捣毁闻命的脊骨, 因为时敬之有了自我了断的念头。这意味着时敬之承受不住自己施加的伤害,也意味着时敬之选择抛弃这个世界去结束这种伤害,不管时敬之是自私还是无私,这件事的结果对他而言,意义都是一样的。 或者说闻命曾经还给过自己一点自我暗示和自我欺骗,只要日子还在,只要他紧紧不放手,他总归可以弥补。 而时敬之总归会给自己机会。 只要日子还在。 只要还有未来,他一定会不遗余力、以各种时敬之想要的方式去对待时敬之,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他甚至想,只是分开,只是暂时分开,他们的未来充满无限可能。 哪怕没有未来,他守着他,远远看着他,也是心满意足。 时敬之亲手斩断一切,让他连赎罪和忏悔的机会也没有。 时敬之这次是真的,毫不在意他了。 而更加严重的是,这挖断了他生活的根基与信仰。 “他爱任何人。”闻命无动于衷且平铺直叙地说:“他爱任何一个人。你,我,他,它,随便是谁。” “所以他也可以抛弃任何一个人,毫不留恋,无比干脆,一点余地也不留。” * “不是!!”兰先生心说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到底是什么毛病! “兰教授。”TINA忐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闻命肩膀一动,突然抬头看她。 “闻先生。”TINA站在原地轻声说:“Arthur找你。” 闻命瞬间哑了嗓子。 这好像是这么多天以来,时敬之第一次主动联系他。哪怕他跟尊坐佛一样搁他车边、门口坐着,时敬之都视而不见。那种不闻不问如同细密的冷空气,一点一点渗进闻命心底,让他简直欲哭无泪。 他现在非常后悔着了时敬之的道,把密码锁全都换了! 我就知道。 他自暴自弃地想。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走的,以前是这样,以后是这样,不管我多么努力,多么用心,最后还是要剩下我一个人的。从来不是属于我的。 永远对着我最心狠。闻命红着眼睛想。 为什么这么对我呢? “闻命…?”时敬之坐在阁楼上,听见声音回头看他。 闻命站住不动了。 时敬之又轻轻笑了笑,笑容很淡,拍拍身边的空地:“你坐呀。” 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 闻命残忍又绝望地想,这个时候你为什么还可以笑得出来?他感到一股强大的愤怒,脸色不好地闷哼一声。 他也不坐下,也不上前,时敬之静静等了几秒,就放弃了。他指着周围的空地,突然说:“我以前很喜欢呆在阁楼上。这里安静。因为我们家里总是吵架。最后我来当调停官和润滑剂,我无能为力,我很烦,又逃不开。遇到你以后,我感觉那是个逃跑的好机会,我不想负责任了,所以我任性一把,跟你跑了。” 这是闻命完全想不到的过往,他瞬间呆住了。 时敬之仿佛早就预料到,他了然地提起精神笑了笑,疲惫地说:“但是我早就知道一切。你的身份,你的来历,而我也什么都没有告诉你,可能你以为我是弱者,可我只是个推卸责任的胆小鬼罢了。” 那一刻闻命又否认的冲动,时敬之却摇了摇头,打断他继续说:“有些事情我想告诉你。” 闻命的脚步骤然一顿。一股酸涩抓紧了他的心脏,他忍不住哑声说:“你怎么总是用这个开场白。” “那张安乐死合同。的确是我写的。”时敬之坐在窗边观察着整个德尔菲诺大区的高楼大厦剪影,脸上浮现一股很淡的微笑:“你看,这座城市是不是很漂亮?所有的德尔菲诺人都在这里快乐生活,做出贡献,可是,十四岁回来以后,很长时间里我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和意义,我的未来与人生,早已在出生前就被人赋予了模板和意义,可那是别人的意义,将我处于被动的境地,与我而言只是赎罪、填补、消耗和掠夺。所以我想找个办法,让自己的内心得到安静。” 万家灯火辉煌,拥挤不堪的钢筋丛林构筑的摩天大楼之间,高低错落的霓虹灯和大屏幕闪闪发亮,他抬手抚摸着这座城市发光的轮廓,隔着玻璃抚摸它,但是还没触碰,他的手又停在空中,收回膝盖上。 时敬之的面容安宁又平静,他静静凝视着这座城市,瘦削的窄肩隐匿在窗帘后的暗影中,略显单薄。 那一刻,闻命忽然觉得,时敬之的眼神很寂寞。 他忽然有了种想要落泪的冲动。这种冲动狠狠推了他的后背一把,他踉跄着上前一步,却再也提不起腿来。 真奇怪,时敬之仿佛坐在世界中央,静观世间万物,封闭在一处无比透明的囚笼之中。 他说不出话,他没有办法走近他。 时敬之坐得高高的,距离海瑟薇大道尽头漂亮的海平面非常遥远。 “我没有办法融入他们。我体会不到他们所说的幸福,价值与快乐。” “我觉得我的人生特别没意思,我在为了别人、标准和目的活着,我只是一种完成某种任务的工具,哪怕这种任务会榨干我,内耗我,我却无可解脱。我用自己的精力与生命换来别人的满意、快乐、脸面与掌声。我存在的目的就是创造价值,并且进行价值交换,举目所见,沉重的严肃要压垮我,而我不可以说,我很痛苦。” “我必须保持沉默。这些沉默催生了我内脏里的声音,像是老鼠,蟑螂,发出来的窸窸窣窣的浑浊声响。我仿佛长了一双恶毒的耳朵,它们听见那些必须保持沉默的东西,反而发出声响。” “我如同一种失策,交出一种对生命意志的否定。与神圣和升华相背离,我拥有的,只有衰退的、衰弱的、疲惫的、被判决的生命。” “有很多个瞬间我想自我了结,我也会犹豫不定,这叫不叫做不负责任,不懂恩义,我用很长时间去思考,消化,这些字眼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而这些字眼本身,又意味着什么。但是我想不明白,死亡不会解决问题,但我的确有一死了之的欲望。”他坦白地对着闻命猩红的眼睛讲:“很多瞬间有这种强烈的渴望。” “然后我会被巨大的愧疚感吞没。”时敬之说:“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为自己的这种离经叛道而感到愧疚和自责,我并没有满足人们对我的期望,也辜负了他们对我的信任,和那些光荣,伟大的使命相比,我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只是连这些,都不足为外人道。” “而这些负面情绪只能被我埋在心底。”他突然无奈的提起嘴角,苦笑着说:“而它终于有一天灭顶而来,压垮了我。” 闻命忍不住吼道:“我不要你当一个英雄!” “我知道。”时敬之又说。他很平静地看着闻命暴躁,疯狂,仿佛一切早已在预想之中,而他看着他的目光温柔又宽容,仿佛在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为什么这么看我?!时敬之!”闻命简直又要炸了,他想这种虚伪、勉强、体面的德尔菲诺圣母笑真是太难看了!太难看了!那简直是魔鬼的杰作!能不能把这张面具撕开,别这么笑了?! “你说话!” “我不想成为一种负担。”时敬之的声调微微变了,但他还是笑了下,又捂住脸说:“我不想成为一种负担。我也不想让人痛苦,而当我发现我的死亡也会让人痛苦的时候,我犹豫了。” “我看见了我父亲在哭。”时敬之说:“我本来都想好了我一鼓作气,明天就要去死了,我合同都签好了,我那段时间心情非常平静,我告诉我自己,我可以对我负责了,我的想法非常冷静,我处于逻辑与理性的巅峰状态,我看了好多好多科学又专业的学术论文,全面了解与此有关的理论著作,然后我做下决定,我要去死了。这是我逻辑推理出来的,完美答案。” 但是那一刻他看见时约礼在哭。 显得很无助。 那段时间里他们的关系已经跌落冰点了,时敬之悲哀又绝望,时约礼对他的恨意与责备压垮了他,他每天都沉浸在那种痛苦和煎熬中无可解脱。他没有办法回应,也没有办法直视,逃避又逃不开,所以他只能反过头来恨他,歇斯底里地恨他,只有在这种恨意中他才能到的喘息。 时约礼不是时约礼,他是德尔菲诺完美价值观的体现。除非时敬之打败他,他才可以继续活下去。 可是他知道,他永远没有办法超越他父亲的地位、权威、格局、成就与功勋,他也没有办法游刃有余地和旁人那样没心没肺地、心安理得地戴着面具活下去,他知道自己永远那么幼稚,天真,随随便便就可以轻信和被蛊惑,然后在自我怀疑的漩涡里挣扎不可解脱——而哪怕所有的随波逐流亦或是自暴自弃都是不被允许的,这种既定的事实可以让他窒息而死。 可是就在那个瞬间,在那个他已经潦倒不已的瞬间,他发现自己竟然身怀宝器,他所惧怕的、坚不可摧的、说一不二的、完美无缺的父亲,和所有寻常的父亲一个样子,也会很无助。 而他尽管那样无助,也只是在黑夜里抱着某个虚拟出来的小孩子哭一会儿,又把换了监护人的合同悄无声息还回去,第二天依然做一个坚不可摧的大人。 时约礼和兰先生相对无言。 他们脸上带着虚伪的假笑,说着无关紧要的客套话,时敬之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厌烦的要命。 但是北欧的天气太冷了,开门的时候暴风雪直冲脑门,时约礼躲闪不及,他下意识塌肩,扶了下被金属链条衔接的后背。 时敬之躲在黑暗中泪流满面。 那一刻他小心翼翼去确认,原来时约礼真的爱他,或者也曾经用反叛的方式为他撑起一片天地,被人打断脊梁,只是为了保护他。 而后来因为某些原因,那些原因大概率是时约礼失败了,他没有办法抵御,或者不能殃及池鱼,所以时约礼牺牲了自己,就如同他身体里消失的那些骨节一样,他把自己的骨骼打碎重组,打磨成核心部件,镶嵌在德尔菲诺的庞大机器之中。 时敬之想,他的父亲是个虚伪的大骗子,不要去相信。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去相信他曾经说的话。 “我只有一个儿子。”这是时约礼一直给出的的答案,哪怕沈方慈恨他入骨,他还是坚持这个答案:“我必须为他考虑。” “那一刻我真的伤了他的心。”时敬之回忆着那一刻:“我以为我会很痛快,可是我浑身发冷。我感觉我做错了事。” “于是我又胆怯了。”时敬之哽咽道:“我看见他在哭,我心里不好受。我还看见了他身上的外骨骼骨架,以前他为了保护我,被人打断了脊梁,我以为那块金属骨头是放在身体里的,其实不是的。”他说:“那一刻我感觉自己非常卑鄙又软弱,完全无法为别人带来快乐和能量,而就是这样卑鄙无能的我,竟然也是某些人的生活支柱,我的自私会将他们的人生击垮。所以我犹豫了。”
239 首页 上一页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