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说:“总是出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这个时候从四面八方随意攻击都是对的。” “你可能不知道。我从来不同人谈心的。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他们只会问我,你怎么了。而不是说,你还好吗?” “像我这种满身戒备的人,又怎么会轻易将信任交付给你呢?” 时敬之道:“我说他烫我,无非是为了让我自保罢了。” “民间冬日取暖都用火炉,他们总有无法看顾我的时候,如果我懂得了火炉的滚烫,下次一定不会靠近。” “他们只是不想自己的小儿子滚进火炉中被烫伤而已。这和虐待可是根本的不同,但是你完全忽略了。”他的眼里略过一丝迷茫,那也许是因为他依然无比质疑那些奇怪的“为你好”的对待方式,又或者他依然对疼痛留有感知,但是他很快清醒了。 阿玛蒂森一脸“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 “………会死的只会是你。” 时敬之望着面前的地面低声说:“我连看到他皱皱眉头都担惊受怕,不忍心他难过,你却硬生生打了他十几年,甚至摧毁了他的勇气和信念,我当然不能让他被你打倒。” “真的要被打倒,那也应该是我啊。”他微微笑起来,笑容转瞬即逝。 “你应该看着自己怎样亲手利用你最蔑视的高科技把自己杀死,哦,不,你不会死,你会被联合政府抓起来,进行最最大庭广众的审判。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你感到耻辱。” 鲜血从鼻子、嘴巴和耳朵中渗出来,时敬之喃喃说:“当然,我更加愿意揣测,你嘴里所有的事物都是借口,你只是心怀一种天生的恶意而已。不过无所谓了,我只想事情快速解决。” “真是天真!自不量力的蠢货!”阿玛蒂森冷冷笑道:“最让人痛苦的是恨意和恶意吗?应该是爱意。被高贵、崇高、纯洁、光荣包裹着的最纯粹的爱意,本身就是不纯粹的。生于破坏力极大的人类群体中的爱意,永远要掺杂着欲望、矛盾、犹豫、狭隘、猜忌,而人们为了提纯爱意,为它编造了那么多的谎言,如同华丽的王冠包裹着它——” 她看到时敬之的脸白了又白。 “就像这个世界上的人一样,越想要的越抓越紧,然而却越来越远,残存的爱意也终究会消磨殆尽。” “求爱的过程是挣扎赴死的过程才对,不是吗?”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罔顾闻命铁青的脸色,愈发猖狂地兴奋高喊:“这就像是诅咒,你越想靠近,却越来越远,越是在抗争,却最终得不到满足——世人以为拥有爱就可以得到幸福——” 闻命咬紧牙关,给予她重重一击,她头晕目眩,剧痛到麻木,恶狠狠的咬紧牙齿:“这是你爱人的方式,和你那些虚无缥缈又源源不断的爱意永远相悖逆——” “爱意永远夹杂着痛苦——”阿玛蒂森说:“这是无法跨越的、将要贯穿你一生的诅咒。” 她鄙夷地狂笑着,整个人疯疯癫癫,连连进攻道:“你还是这么没用!” 她重重翻滚在地,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再爬起来。 而闻命缓慢起身,踩着海水捡起地上的那支钢笔,再一步一步走回来,将笔尖抵上她的喉间,“你驯狗的方式的确有用,但是——” 那些伤痕累累的漫长岁月似乎被颠倒错乱,那个曾经跪伏怯懦、连连痛呼的人终于可以沉着地说不。 闻命神色平静道:“但是现在你再叫一声syren,我再也不会回应了。” “不……闻命……”时敬之剧烈咳嗽:“不………” 他语气温和道:“你可以把钢笔还给我吗?” “你为什么要救她?!”闻命轻易就看穿了一切,他目眦尽裂如同恶鬼,大声吼道:“你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救她?!” 时敬之静静望着他,摇了摇头。 他别开脸,喘息道:“……因为怜悯。” “你还是不明白吗?”阿玛蒂森冷笑道。 “这样一个道德崇高、不染瑕疵的人,又怎么会接受你变成一个杀人凶手。” 她已经完全陷入疯狂,那种孤注一掷般的恨意让她看起来像个红眼恶魔:“你马上就会成为一个杀死亲生父亲的丧心病狂之辈,这件事将永远成为横亘在你们中间的一根刺——” “你以为我会在乎吗?”钢笔戳进皮肤,闻命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他波澜不惊道:“我其实从来不在乎这件事,我一直知道我是个父不详的野种。” 阿玛蒂森握起闻命的手对上他满含恨意的眼睛,将那支钢笔抵向自己的喉间,讽刺笑道:“我要死——” 耳畔传来一声恳求:“不……” “即便你回去。”她猛然转头温柔地盯着时敬之:“你还回的去吗?” “不……”时敬之疲惫不堪,喘息着说:“不……” 他突然望着闻命,伸出手用和善的口气开口说:“你可以把钢笔还给我吗?” 闻命剧烈喘息着同他对视,无比压抑地发出一声狂烈怒吼,他气还没喘匀,突然爆出一声猛烈的咳嗽。 不知道为什么,那声音特别重,还带着沉闷的杂音。 “时敬之…我…”闻命忍着剧痛,喘息未定道:“我……你……你要记得,把你钢笔里芯片的ID号码……刻在我的墓碑上。” 紧接着他浑身僵硬,呆立在原地。 时敬之目光闪动,无比缓慢、欲言又止地摇摇头。 谁也没有看到他的手什么时候躲在了身后,闻命盯着他,脸色剧变:“小敬——!” 那可能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这样喊他。 时敬之稍微有了点力气,他冲他笑了笑,毫不犹豫按下身后的按钮。 虚拟系统微重力状态瞬间启动,钢笔失了力向外飘散,紧接着负压力迅速充满整间屋子。 房间某处地面突然塌陷,闻命话音未落便被巨大的吸力撞飞出去,又无缝对接般被地下安全舱收拢腹中。 “嘭——” 这间实验室终于不堪重负地裂开了缝,缓缓下沉入失控的海水中。 闻命看到了时敬之的嘴巴动了动,但是巨响掩盖了时敬之虚弱的声音。 闻命努力去分辨,对方用那种饱含歉意的眼神,就这样隔着海水,静静凝望闻命的脸—— “我在安全舱里录入了你的生物信息……” 汹涌而入的海水瞬间充满实验舱。 * 时敬之随着捶踩大地的海水迅速下落,隔着很远很远,他似乎看了闻命最后一眼,又像是什么都没看,筋疲力尽地合上眼睛。 “小敬——!” 闻命抵抗着汹海猛浪,抡起拳头狠狠砸向内壁,却只留下一个渺小的凹陷。 痛楚令他头皮发麻,紧接着他再次狠狠砸出去。 他看到了遥远的白塔,翻滚的海水如沸腾般滚出巨大泡沫,。 剧烈喘息着,挣扎般拿手肘孤注一掷地撞击玻璃,甚至自毁般将飘荡的牵引带收拢,迎面撞向冲击而来的巨石—— “嘭窿——” 坚硬玻璃上终于裂开一条长长的缝—— 大量的海水死命涌进来—— 有人在等我。 他头脑昏沉地想。 还有人在等我—— 闻命盯着静静沉没的海水,却突然想到那么久以前的时敬之,想到很多让他喉咙发堵、难以言说的一切—— 无论是那些漫长的沉默中时敬之静静望过来的侧脸,还是他被动讲出口的模棱两可的回应,还有某个夜晚惊慌失措地惊醒,又对着他硬生生住口,背对着他安安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影子出神的背影—— 真的很奇怪—— 可是他最后想到的,是多年前的新年,时敬之冲着他如数家珍的夜晚—— “都送给你吧。”时敬之毫无保留地说。 “闻命,祝你事事顺心,心想事成。” 祝你事事顺心,心想事成。 “小敬!” 似乎就这样回想起哪个雨夜—— 耳鸣如海流,轰响不绝于耳,远处海岛的风不断吹过。 远处渔船传出午夜的汽笛声,响彻荒凉的群山,带起连绵不断的漩涡,寂静的海岸边传来鸥鸟迅疾嘹亮的鸣叫,细而尖,阴森又清寒。 他们在昏暗潮湿的寮屋中相拥,窗外飞过几只变异的海鸟,雪白的鸟身闪着冰凉凉的微光。 鸟叫声细而尖刻,细而尖刻,断断续续,逐渐弱势,仿佛随时都要断掉。 时敬之听到暴雨随着鸟叫声减弱了。 在黑暗中,闻命坐起身,时敬之感觉他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布料,把他裹得严实。 “雨要停了。”时敬之似乎刚醒过来。 “雨要停了。”闻命说。 有太多次,时敬之看向七年后的闻命,他忍不住伸手抚摸对方成年后棱角分明的脸,再在回忆中追念当年的触感,当年他看不见,就总是双手捧着闻命的脸,抚摸他锋利的眉骨和硌手的鼻梁。 他逐渐发现他们的面容逐渐变得不同,闻命曾经青涩瘦弱的面庞如今化作实体,展现出属于男人的轮廓。 那些一去不返的少年时代终究是一去不返。 时敬之在这个瞬间完成对当年那段时光的怀念。 污水横流的窄巷、腐臭味浓重的寮屋、冰冷的倾盆暴雨、鸡蛋大小的冰雹——还有黑暗中紧密相拥的自己和对方,急促喘息声弥漫于潮湿的空气中。 时敬之很想停留在那个漆黑冰冷的雨夜。 他走到了某个世界的边境线,又戛然而止,再次走回。 “…小敬?”他听到身后的人说:“你怎么跑出来了?你要去哪里?” “……没什么。”滚雷吞灭时敬之的低语,身后的人没听清,向他快步走来,时敬之听到了清晰的水花声,声音四溅连成一片。 有人牵起了他的手。闻命担忧道:“你手怎么这么冷?你要去哪里……你是出来找我的吗?” “我……” 时敬之在那个瞬间寻找一个答案。 我是出来找你的吗? 我要去哪里? 最后他没有说话,被牵着手回家去。 黑暗中时敬之听到了闻命奔跑时剧烈而兴奋的喘息。 时敬之什么也不知道,却怀着一种盲目的信任,就这样被人紧拉住手,追逐奔跑。 十四岁那场迷茫的出逃戛然而止,也许那一刻他在想着逃亡、远离,又或者是试探着触摸未知世界的棱角。 人生中总有那么几个时刻,想要主动和死亡碰碰指尖,负气般斗智斗勇。 时敬之在此后的许多年想起——他在每个暴雨时刻和夜半时分想起这个冰雹与暴雨夹杂的黑夜,去思考那一刻的行为,去追忆当时的心境,甚至执迷不悟般慢慢走入暴雨中,让倾盆大雨兜头砸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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