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护人员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直到病床的床位彻底在门边消失,程修询才出声提醒许亦洲:“现在要进去吗?” 许亦洲静默良久,跨进病房内,医护人员安置好许良奕以后有序地离开,只有方才下楼来传递消息的那个护士留下来。 她向程修询递来目光,程修询眼里闪过了然。 回过头,他看见许亦洲站在床边,微微低下头背对他,看不清神色。 “我出去一会。”程修询说。 许亦洲似乎压根没有注意到别人,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作出回应,太久没得到回应,程修询没有再重复,和护士走出病房。 来到隔壁,护士交给他一份报告。 “总的来说,许先生的身体机能退化,今后抵抗力会变得很差,想要完全恢复至健康状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您和小许先生要提早做好心理准备。”她停顿几秒,接着说:“最好安排专人负责许先生的饮食起居。” “会的。”程修询点头,“醒来之后,还会再次陷入昏迷吗?” “一般情况来说不会有这种情况,但不排除许先生身体受损太重的可能,还是要……” 交织在胸腔里,迫使许亦洲前进又拖缓他步频的情绪,或许可以用近乡情怯来形容。 见到许良奕,许亦洲的内心简直复杂到像是把世间所有调味料混合在一起形成的大杂烩,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视力好过了头,远远就能看清病床上躺着不知睁眼闭眼的人,尤其那张在记忆里褪色却又无比熟悉的脸。 许良奕呼吸平衡,似乎正在沉睡,许亦洲停在床边,静静凝视几眼,慢慢补足脑海中缺失的人像。 这两个多月许良奕始终处于昏迷状态,无异于植物人,他露在被子外的皮肤上明显的外伤已经愈合,只剩下无法祛除的疤痕。 密密麻麻地分布,惨不忍睹。 不自觉放轻呼吸声,许亦洲回过神的时候,指尖已经悬浮在许良奕的某块较深的疤痕上了,他没有再靠近,好像再近一些就没有实感,看不到人了一样。 窗外的天色暗下来,病房里开着柔和的灯,却没能模糊许良奕瘦得脱相的脸。 该庆幸爸爸还在沉睡吗?其实我根本没有做好见他的心理准备吧。 许亦洲丧气地想。 忽的,许亦洲听到一阵若有似无的微动,像是被褥衣物之类的摩挲声,许亦洲收回思绪,低头动了动手指,意外摸到一个干枯奇异的触感。 许亦洲猛地看向眼前突如其来出现的手,愣愣怔在原地。 “……s……sh,水。” 许良奕起初只发出一个短小、意义不明的音节,音量很低,手指没动几下,就没有再动弹了。 许亦洲半天才分辨出来许良奕刚刚说的什么,手忙脚乱地把许良奕的手重新塞回被子底下,转身找水壶之类的饮水用具。 这间病房在此之前还是空的,没有任何日用品,可想而知许亦洲扑空了,他出门叫来保镖留在病房内,跑到护士站要了几个纸杯,七绕八拐找到饮水机,怕水太满溢出来,于是一连接了两杯八分满的回到病房。 他到的时候,程修询那高价聘请的专业退役保镖正满脸无措地左看右看,见许亦洲回来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小许先生,许先生梦魇了。” 许亦洲哪还管得上水不水火不火,放下水杯的时候因为动作幅度太大,里头的水撒了一桌子,他跑得太急,不过两三步的平地都差点绊个跟头,堪堪扶着床沿稳住身体。 眼前,许良奕仍然紧闭着双眼,两手紧紧抓住床沿,手底的白色床单被抓得皱巴巴的,许良奕不知梦到什么,五官拧成一团,冷汗不停顺着额角落下。 “爸爸,醒醒,爸……”许亦洲轻声拍打许良奕的肩膀喊他。 许良奕完全没有反应。 “叫医生来。”程修询听见动静从隔壁过来,让保镖去叫人。 他则试着帮许亦洲稳住许良奕的情绪状态,许良奕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自然也不会有反应。 很快,泰罗急匆匆地赶来,专业诊断现场,许亦洲和程修询再次被请到隔壁等候。 许亦洲靠着两间病房之间的那面墙,难以描述自己的心情,程修询看透他的想法,陪他一块靠着。 他宽慰道:“许叔叔大灾大难都熬过来了,不会有事的。” 许亦洲却好似没听见他的话,喃喃:“我明明看见他的手指动了,他跟我说想喝水。” “你做得很好,一直都很好。”程修询哄他。 等了半个小时,许亦洲始终不安地缩在门和墙的夹角里,直到隔壁的动静停下,泰罗先生推门而入。 他面色平静,素来讲究礼仪的他这次连门都没敲,只是略微停顿了会——也可能是站在门前就隔着可视窗对上许亦洲双眼的缘故。 “病患镇静以后非常迫切地想要开口说话,我的中文水平有限,听不懂更多的内容。” 泰森犹豫片刻,又说:“不过第一句我记住了,说的是‘阿甫呢?’,你们明白它的含义吗?”
第73章 泰罗先生不认识许良甫。 所以他不知道许良奕的这句话在许亦洲和程修询的耳朵里,堪称平地惊雷。 病房里,许良奕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光的灯管,目光静如死水。 许亦洲和程修询在床尾站定,许良奕应当能够感觉到,却没有丝毫反应。 沸腾的内心渐渐冷却,没人能明白许良奕为什么在初醒时最先关心许良甫,那个伤害、折磨、囚禁他的恶魔。 许亦洲说不出话,气氛僵持着,他有很多问题堆积在喉咙里,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迟迟开不了口。 不知过了多久,这份沉默才被打破。 “许叔叔,你还认不认得我?”程修询问道。 许良奕过去四五秒才扭过头看向程修询,视线落在程修询身上没一会,立刻转向许亦洲。 那一瞬间,许良奕眸光闪闪,干涸唇瓣颤抖着张开,却又因情绪剧烈而失声,两汗清泪顺着他瘦得脱相的脸滑落。 许良奕几乎是弹了起来,顾不上手背上的针头,扑到许亦洲面前,伸手摸他的脸,像在确认什么。 “……小洲?”许良奕迟疑道,似是不可置信,“是小洲吗?” 许亦洲猝不及防从他口里听到自己的名字,猝不及防地点了点头。 许良奕哭得更凶了,泪水断了线似的从眼眶里溢出掉下来。 眼前的人和记忆里的模样相差太多,许亦洲怔愣在原地,良久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替许良奕抹泪,边擦干净他的脸边低声安慰。 许良甫口中对他百般谦让的许良奕是陌生的。久远的模糊记忆里,许良奕严肃正经、一丝不苟,对待工作和生活严谨得像个机器人,对待伴侣和家人的方式无处不透露着淡淡的疏离。 许亦洲不明白他为什么发生这样的转变,因此当许良奕用亲切的小名称呼他的时候,内心无比迷茫。 太久没有收到来自亲人的关心,许亦洲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下意识扭头向程修询求救,却听见一声轻响,门已经被关上,病房内空空如也,程修询出去了。 另一边,许良奕不断念念有词,具体说了什么许亦洲没听清,回过神的时候只听见一句:“都长这么大了……” 长时间的暗无天日早让他模糊了时间概念,许亦洲从稚嫩转为成熟的面孔令许良奕无措,父子俩的感受出发点不同,最后的结果却不谋而合。 许亦洲想问许良奕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吃了很多苦,转念想起自己从杨必忠口中得知的找到许良奕时的场景,顿时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答案早就摆在他面前,许良奕过得不好,吃了很多苦,受过数不清的伤,过这么久才从深度昏迷中苏醒,怎么能算过得好。 问这些问题除了能让他暂时缓解没话说的尴尬,和变相撕开许良奕的伤口,再在伤口上撒盐没有区别。 许亦洲沉默着,除了肢体上的安慰,别无话说。 既然不知道怎么维系,就少说少错。 病房外有无数双眼睛,许良奕转危为安的消息传递飞快,许亦洲和程修询赶来需要时间,同时受到消息的也不只有他们两个。 “嘭——” 这份怪异的沉默维持短短的几分钟,病房再次被人暴力推开,来人动作急切,根本顾不上会不会影响病房内的人。 门板不堪重负地晃几晃,杨必忠扶着门框,指不定是一路跑来的,剧烈喘息着,走进病房后终于放轻脚步,愣愣地盯着床边相拥的父子两人。 许亦洲终于说出进病房后的第一句话,“杨叔。” 杨必忠神情恍惚,走到许良奕身边的时候腿都要软了。 “奕哥,你醒了。”一向豪迈的铁汉话里哽咽,“你知不知道我跟阿川找了你多久,这么多年,我做梦都是你当年和我说的话,叫我不要和许良甫计较,不要和许良甫计较,说他是你亲弟弟。” “哪有把哥哥害成这样的弟弟!”他越说越悲愤,恨不得把此刻在牢狱里的许良甫拉出来千刀万剐。 许良奕跟木偶似的一下下扭回头,很快认出自己同甘共苦多年的弟兄。 “弟弟,阿甫?”他迟钝地重复。 “你连他都不记得了吗?!”杨必忠愤愤。 许亦洲语气平静:“记得的,爸爸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 杨必忠跟许亦洲知道这个消息时一样意外,“什么?” 许亦洲没有重复第二次,他知道的杨必忠已经听清了。 许良奕听着两人争执,神情困惑,半天没反应过来他们的对话意义,几分钟过去,他抬起头,缓慢问道:“小莹,小莹呢……” 许亦洲和杨必忠都一愣。 许良奕说的是许亦洲的母亲,柳莹。 事发当时,柳莹根本没从河里出来,按照杨必忠的话说,当年车祸现场他们一家连人带车翻进江里,没一会水就没了顶,杨必忠和许亦洲都是许良奕救上岸的,许良奕不会是那张光救儿子兄弟不救妻子的人,许良甫也没理由把嫂子一并关了,这么一说,柳莹压根就没被救上来。 她是那场事故里唯一真正丧命的人。 许良奕应该是知情者,但他此刻的表现,却又没有一点知情的样子。 “莹姐没了,奕哥,莹姐不会游泳的啊。”杨必忠低声回答。 许良奕突然安静了,几秒过后,他低下头,浑身止不住地发颤,连带着肩膀也在抖动。 “死了,我没救小莹,救不到小莹,小莹……阿甫……” “……” 除了许良奕的声音,病房内死一般寂静。 许亦洲无话可说,杨必忠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当年水下的事或许只有许良奕自己知道,他们都是半昏迷的状态,连谁救的自己都稀里糊涂。
72 首页 上一页 67 68 69 70 71 7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