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等了。”他说,“我都后悔我的大结局没能更早来。” 狄明洄怔然,迟缓点头。 除去他们一行人,同船的还有三个日本女孩和两对西班牙夫妻,吹螺起航后大家都兴奋地趴在船舷往外望。船主如所有热情友好的波利尼西亚人那般,用当地语言高声唱起民谣,他赤裸着精壮的上半身,古铜色皮肤在阳光下泛有独特的光泽。 曹抒被这欢快具有张力的情绪感染,忍不住跟着小声哼唱,发音曲调竟模仿出八九分相像,船主闻声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狄明洄用英语说:“我弟弟是个非常优秀的音乐人。” 曹抒立即想要制止他口中永无休止的夸耀,又实在很享受哥哥语气里因自己而生的骄傲,于是只是专注地看着狄明洄侧脸,不说话了。对面那几个日本姑娘好奇地打探他名字,曹抒忙摆手,“不是什么明星啦,我很普通的。” 狄明洄又说:“一点也不普通,我弟弟做什么都是最好的。” 这下把人羞得彻底没声了。 邹却悄悄跟徐栖定咬耳朵:“这算秀弟弟还是秀恩爱?” 徐栖定趁他不备,迅速亲了下他的脸颊:“都算。” 邹却哧哧笑。此时船已经接近要停靠的第一个潜点,浅青色的海水波光粼粼,能够看见水底分散着团团黑影,拖有长长的尾巴,这里是魔鬼鱼的聚集地。 水不深,刚刚齐腰,众人带着泳具哗啦啦下了水。魔鬼鱼像披着斗篷,优雅地在脚边滑行着,并不怕人,也不像有攻击性。然而瞧着那些锋利的牙齿和带有硬刺的尾巴,邹却还是有点慌,一见它们靠近便往徐栖定身后躲。 “没事,你摸摸看。”徐栖定安抚他,握着他的手去触摸魔鬼鱼宽大柔软的双翼。船长递来一小桶鱼食,邹却取了些放在掌心,小心翼翼将手探去水面之下,立刻感受到魔鬼鱼的小嘴嗖一下从指尖略过。 大概是觊觎他手中的食物,一时间有好些魔鬼鱼都朝他热情地游弋而来。邹却惊得直往后退,好在落入一个安稳的怀抱。徐栖定从身后虚虚环住他的腰,待他站稳后却也未松开手,就这么半搂着他,一同投喂起这群小家伙。 简直乱套了。大黑影纷纷聚拢在周围,身前的魔鬼鱼还在抢吃他们手中的鱼食,身侧就有另一只来拱他们,像在问什么时候才轮到它。 邹却只觉自己似乎体验了一回学校食堂阿姨打菜的焦头烂额,直叫:“知道啦,不要着急!” 再看附近,曹抒在船主的帮助下抱起了一只魔鬼鱼,对着狄明洄的手机镜头大喊:“好沉!” 邹却扭头看热闹,听见徐栖定问:“你想抱吗?” 当然是猛摇头:“不要。” 徐栖定笑着应好,正巧船主回到船上,向他们伸手要回已经空了的小桶,邹却探长了胳膊想递,虚揽着腰的那双手臂却骤然收紧,自己就这么被抱着举高了些。 小桶轻松回到船主手里,邹却这才双脚落地,有羞也有恼,而徐栖定仍笑,说,不抱鱼就抱人啊,脸上满是无辜。水面的波光被映去他眼里,像染料打翻在水中慢慢晕染开,像碧蓝宝石泛着点点碎金。 邹却呆愣愣望着他,觉得心脏涨到要爆炸。人这辈子是不是总会在某个并不特别的瞬间,意识到当下的一切此生最难得?举办婚礼时没有这样想,被戴上戒指时没有这样想,这一秒看着你在阳光下对我笑,却突然觉得哪怕死在今天也没有遗憾了。 他明白他的那一刹那已经来临。 一路走来的眼泪,我们拥有的,没有的,失去的,仿佛通通可以一笔勾销,人生中还会出现同等质量的幸福吗?连命运也无法给出万无一失的答案,因此近在咫尺的时刻最最珍贵。 船主盘腿弹起尤克里里,微笑着唱道“I love BoraBora”,徐栖定抓紧邹却的手,突然走近的狄明洄喊了声“看镜头”,这个瞬间便被永久定格。 第二个停靠点位于泻湖与外海的相接处,这里的海水约两三米深,浅蓝色水光中能看见成群叫不出名字的鱼,或栖息或穿梭在珊瑚丛间,仿佛置身于露天水族馆,叫人目不暇接。 徐栖定指着其中一种道:“这是鞭蝴蝶鱼,有个很美的俗名,月光蝶。” 邹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那月光蝶确实色彩艳丽,长长的金黄色吻尖向前突出,上半身呈黑白,下半身及尾鳍则是橙色与灰色相接,体侧还有六七条浅蓝色的横纹。 徐栖定看着他:“你把嘴撅一下看看。” 邹却不明所以,带着满脑门的问号撅起嘴唇。徐栖定顿时笑得格外开心,捏了下他的脸:“跟它一模一样。” 邹却大窘,想要捶这坏蛋一拳,然而撅嘴的样子与索吻也实在无异,因此徐栖定抢先把唇凑了上来,轻轻碰了碰他的唇瓣。 心率立刻不争气地加速,邹却撇开头,趁无人注意时往脸上泼了捧水,试图给自己降温。 船再开十几分钟,第三个停靠点到了外礁的出海口。这里的海水已经褪去翡翠般的碧绿,渡到神秘的深蓝。有短黑鳍鲨与柠檬鲨在此肆意游弋,由于还只是幼年形态,它们看起来十分温和,并不具有攻击性。 白底黑尖的鱼鳍露出在水面,小鲨鱼们开始往这边聚集,围着船打起转来。船上一阵骚动,用不同的语言小声惊呼“鲨鱼”,曹抒不知是不是联想到《大白鲨》一类的惊悚灾难片,也扯着狄明洄的袖子大呼小叫。 船主大手一挥,示意众人安心,解释说只要身上没有流血的伤口,并且不去主动挑衅招惹,它们是绝不会咬人的。攻击性强的鲨鱼在另一个海域,离这里很远。 他得意地给大家看手臂上的伤痕和挂在脖子上的鲨鱼牙齿,说这是自己年轻时和鲨鱼搏斗时留下的纪念品。说话间也将沙丁鱼条向水中扔去,谁料有海鸟截胡,鱼刚抛到空中就被叼走。 徐栖定接过船主递来的浮潜工具,率先下了水。余下的人虽也跃跃欲试,却又没胆子与鲨鱼近身互动,因此全趴在船边看着。邹却心里莫名生出种带着蜜意的自豪,顿时理解了狄明洄炫耀弟弟时分外灿烂的笑容。 海风吹拂被水洇湿的额发,阳光在鲨鱼背上波动出银白的光点。为了喂食,徐栖定追逐着它们往下潜去,远处一群小黑鱼逐渐靠近,旋风一样围在他身边,像在不停歇地与他共舞。从船上往下望,实在觉得人类太过渺小,潜于汪洋中,连粒芝麻都不如。 临近午餐时间,船继续前行,载着他们抵达一座静谧的小岛。岛上建筑多由芭蕉叶与椰树树干搭建而成,想来也是当地传统,看上去十分结实。食物则被放置在芭蕉叶编制的盘子上,菜色丰富,烤鱼烤鸡、蔬菜沙拉、椰汁大虾,以及用朗姆酒黄油煎香蕉制成的甜点,食材简单却也美味可口。 坐在海滩的小草棚里用餐,有只岛上的小狗在桌下摇着尾巴嬉耍,没多久靠着邹却的腿打起盹来。船主为他们演示如何劈椰子,利用尖树桩打开椰壳,便能轻松得到洁白的椰肉与清甜的椰汁。 饭后大家一起尝试编制餐盘,看起来不算太难,实际操作却有难度,全都笨手笨脚编出失败品。出乎所有人意料,动手能力最惊人的竟然是狄明洄,看一遍示范就习得要领,把盘子编得漂漂亮亮。 难得没有臭屁,他解释说:“我小时候很喜欢手工的。” 说着又三两下编了个近似头冠的东西,戴去曹抒脑袋上。 日本姑娘们鼓起掌,狄明洄有点不好意思,也给她们一人编了一个,得到甜甜的笑作为回赠。 惬意的休息时间,随小狗跑向海滩,七八个原住民小孩在这里奔跑笑闹,有着乌黑眼眸的小女孩向邹却举起大大的白色贝壳,指指他的手腕。邹却低头看,是前几日在帕皮提市场买的贝壳手链,与女孩手中的十分相似。 想了想,他用英语问道:“长得好像,是同一种吗?你喜欢它?” 女孩点头,大概是听懂了“like”这个词。 邹却便取下手链:“送给你好不好?” 女孩眨动了几下眼睛,摇摇头,又点点头,忽然把自己手里那枚大贝壳往邹却怀里一塞,就赤着脚丫跑开去了。 一愣过后,邹却欢天喜地往草棚走,说自己收到份非常棒的礼物。曹抒一听也嚷着要去捡贝壳,大家干脆都慢悠悠朝着海滩踱去,与各种模样的寄居蟹打起招呼。 赤脚踩在松软的白色沙滩上,头顶是高悬的太阳,耳畔只余海浪的声音。徐栖定淌几步水,极目远眺,海水像透明玻璃碎了一地,色彩在波浪涌动、光线折射下瞬息万变,这是他见过最美的海。 四处都是碎珊瑚石,邹却竟找到一块完整的,捧在手心给他看,像个孩子一样惊呼着。珊瑚似乎被冲上岸没多久,闪着微弱的荧光,兴许还有生命。邹却拍了照就轻轻将它放回水里,祈祷它能恢复生机,继续做跳跃在海底的一簇火焰。 塔希提,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年少时与父母来过多次,那时留下的记忆是何种样子? 望着蹲在海边那人,徐栖定想。没有余甘的,不值得回味的,掺杂怪异心绪的,随时可以丢弃的。 原是记忆从不说谎,该模糊的就模糊,该清晰的就清晰。很偶尔的,好像能看到记忆一格格存储的过程,流动的时间在眼中凝固,定型,散成无数微小的气泡,匿于身体每一处角落。 想来大抵是会藏一辈子的。 而他的所有偶尔都与邹却有关。 靠近,靠近,靠得更近点吧,近到我们能共享每一秒的记忆。恍惚回神,想要迈步时,不远处兜着满怀海螺贝壳的人已经笑眼弯弯地走向自己了。 ---- * “命运。我们不会被命运找到了。”
化自简媜《相逢在异国的夏日午后》:“我们不要在这里,跟我回去十八岁,躲到台大校园杜鹃花丛下,不要被命运找到。”
第77章 塔希提之行(四) 在塔希提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月亮的甘露坠落人间时不小心落入海中的黑蝶贝,长期汲取日月精华后,黑蝶贝中便孕育了奇特的黑珍珠。 早有听闻,在塔希提人眼中,没有什么能比得上黑珍珠的美,就像高更画里的塔希提女人一样纯粹。初到帕皮提那天,邹却一行人已经在当地的黑珍珠博物馆见识了它令人着迷的美丽光泽,不同的黑珍珠有孔雀绿、浓紫、海蓝、银灰等不同的颜色,而价格却只取决于它的大小、圆润度、光泽感和光滑度。 先前向导给他们推荐体验新奇的潜水项目,下海打捞黑蝶贝,就能采得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黑珍珠,很有意义。因此接近傍晚时分,四个人便搭乘快艇前往珍珠养殖场,准备见证黑珍珠从诞生到成为顶级珠宝的全过程。 路上邹却安静得反常,明显掖着心事,和边上兴奋到仿佛得了多动症的曹抒形成鲜明对比。徐栖定明白他大抵想到父亲的离世,于是低声道:“如果不行就不用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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