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松懈,恍若劫后余生。 擦掉汗,下一秒却看那女孩在风中摇晃了下身子,心不免又揪起来,恨不得手臂有数米长,能够将轻生者拉回到安全的地方。 刚赶到的民警正隔着一段距离小心翼翼地劝慰她:“孩子,有什么事跟叔叔说行吗?不要冲动,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叔叔陪你好不好?” 女孩沉默着,并不应话。天气太冷了,她却穿了条单薄的裙子,裙摆在寒风里凌乱飞着,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欲坠。再走近些,能看见她冻得乌紫的嘴唇,和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 分明没有一滴眼泪,竟叫人被无法名状的悲怆击中。 人群中有个女人突然颤巍巍上前,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地朝女孩拜着:“开心,妈妈求你了,是我错了,妈妈没有做好,肯定会改正的,你给妈妈一个机会……” 她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很快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徐栖定又看向护栏外,小名叫开心的女孩并没有看自己的母亲,也不去看议论纷纷的路人,而是微微仰头望向夜空,神情传达着某种可怕的轻松与平和。 有围观的人小声道:“又是和父母吵架?现在的孩子抗压能力怎么都这么差,说几句打几下就受不了,还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真是造孽啊……” 有人附和他:“就是说嘛,谁没有压力,我们那时候比现在苦个百倍千倍的,连饭都吃不饱,哪有心思想这么多有的没的。这一代不一样了,明明已经吃穿不愁,只读个书就万事大吉了,还嫌不够轻松,动不动就寻死觅活,要自己找罪受。” 接着哀叹,总结,还是没打够啊。 究竟是观念的时代差异,还是生活抹去了他们的共情能力? 徐栖定定在原地,忽然非常希望能一键消除全世界的声音,不让这些可笑的话被风送进那女孩的耳朵里去。可看她的表情,又觉得听不听得见都已经不重要了,她似乎已经决定了她最终想要的结局。 心死了,捂不热。 民警仍在找扑上去抓住女孩的机会,女孩妈妈仍痛哭着请求她不要拿死惩罚自己,在这时,始终未出过声的女孩第一次开口了。 “猫给表姐养,柜子里猫粮还有两大袋,一起拿给她。” 人群噤了声,几十双眼睛一起死死盯着她。女孩垂眼看了看身下的江面。 徐栖定想起很久之前,有个重要的人推荐他去读的短篇小说,写自卡夫卡,《判决》。 「格奥尔格觉得自己被赶出了房间,父亲在他身后扑倒在床上发出的巨响,仍在他耳边回荡。」 女孩的长发扬起来,黯淡地笑了一下。 「他跳出大门,穿过车行道,奔向河水。他已经抓牢了栏杆,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牢牢地抓着食物。」 女孩松开手,民警冲到护栏边,没能抓住她。周围爆发出一阵惊呼,举着手机录像的人纷纷将摄像头对准了江面。 「他飞身撑在栏杆上……透过栏杆的间隙,看准了一辆公共汽车,汽车的噪音,将很容易掩盖他的落水声。」 裙袂翻飞,女孩像只轻展翅翼的蝴蝶,以最决绝的姿态,坠向江面。 「他松开手落了下去。」 咚。在城市喧嚣之中,徐栖定还是清晰地听见了水面被击破的声响,有如深井投石。 「这时,桥上的车辆正川流不息。」 没有丝毫挣扎,蝴蝶向下沉没。朝流动的江水望去,很快再也寻不到有人曾落入其中的痕迹。 哭嚎声尖锐地敲打耳膜,徐栖定回过神来,忽觉没有哪个冬天这样冷过。 下意识伸手摸口袋,没摸到想找的东西,这才记起付了钱却匆忙将烟遗落的事。悲剧落幕,陆续有人离开,只将今晚视作生活中再寻常不过的见闻。人群因此散开去,留在原地不动的则格外扎眼。 不经意的一瞥,徐栖定怔住。 熟悉的面孔站在几米远处,愣愣地发着呆。 邹却在这已经立了许久,打着哆嗦,头发被江风吹得有些乱了。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邹却转过头,下一秒便感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圈住,接着将他拉入手臂主人宽厚结实的胸膛。 那人的大衣有意敞着,包裹住他,于是暖意源源不断地传来。
第51章 关于我爱你 察觉到怀里的人细细发着抖,徐栖定将裹着他的大衣紧了紧,手掌按上后脑勺不让人乱动。两人在风里抱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只静静感受着对方强烈而有力的心跳。 邹却脸埋在他肩上,心里明白此刻一定有许多探究的目光包围着他们,却无暇去顾及。理智告诉他该推开徐栖定,手却像抓一根浮木那样,慢慢攥上那人的衣服。 他哑着嗓子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们分开了些。徐栖定看着他,抬手揩去他眼角水光,对方的体温像一轮潮汐涨到他指尖。 他只说:“饿吗?带你去吃点东西。” 邹却不答,却也没拒绝他牵起自己的手。 两个人步履缓慢地走下大桥,桥脚车流密集,邹却远远望着悬在半空的红绿信号灯,只觉那红色数字在模糊视野里一闪一闪地跳跃着,太阳穴突突作痛,头晕目眩。 他跟着徐栖定坐进车里,那人替他理了下衣领,便收回手要拉开车门离开。 邹却不安地拉住他:“你去哪里?” 见人紧紧抓着自己不放,徐栖定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心疼,俯身亲了下他的脸:“给你买吃的。” 邹却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轻吻呆了片刻,回过神来时,热乎乎的烧麦已经贴上左边脸颊。徐栖定坐进车里,边系安全带边说:“本来买了瘦肉丸给你,哪知道你跟我玩捉迷藏,现在瘦肉丸下场凄惨,已经冷透了。” 他看了眼手机,柯淼在不久前通过了好友申请,狂轰滥炸地发来几十条信息,问他是不是邹却有什么事,为什么联系不上。 睨一眼边上捧着烧麦慢慢啃的人,徐栖定将手机递过去:“你朋友很担心你。” 又说:“不想开机就不开,起码给她报个平安。不愿意的话,我来跟她说也行。” 他话音刚落,柯淼便沉不住气地拨了语音电话过来。邹却忙将手机接到手里,对着那边小声交代自己没事。 “我心惊胆战快半小时了!”柯淼听起来快哭了,“我说怎么徐栖定会加我微信,一想就觉得只可能是关于你的事,发你信息你不回,打电话竟然关机,徐栖定那家伙也像个死人一样不理我,我人又不在芍城,知道我有多着急吗?!” “对不起。”邹却嗫嚅着,“还有……你讲话礼貌一点,不要那样说。” “我管那么多?”柯淼对着他一通骂,“你没脸没皮地跟他鬼混在一起我懒得说你,但你要是出什么事我提刀去找他!他又怎么欺负你了?” 好丢脸。不等她把话说完,邹却讪讪地挂了电话,不怎么敢看徐栖定的表情。他嘴里嘀咕着“怎么急成这样了”,低头接着去咬烧麦。 徐栖定突然开口了。 “我也很着急。” 嚼咽的动作顿住,邹却盯着自己的膝盖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缓缓“嗯”了一声。 “为什么会在人民大桥上?”徐栖定问他。 邹却扯出半点苦笑:“从医院出去之后一直没有目的地到处走,不知不觉就走上桥了,走得很累,想着停下看看江景也好。” 他竟哽咽起来:“谁知道……谁知道我刚走到中间位置,就看到那个女生翻过护栏。” 说到这里,似是喉间扎满粗粝的玻璃碎片,邹却无法继续发出正常音节。徐栖定将手覆上他手背,轻轻摩挲着,耐心地等他缓过气。 无力感回溯,邹却眼里盛满泪:“她好像随时都会松开手,我不敢过去,只能让旁边的大叔偷偷报警,然后不停地问她,可不可以和我说说话。过了好久她才出声,让我小心脚边的积水,不要一脚踩进去。” “说完这句话后她又开始一言不发,她妈妈和警察很快都来了,人也开始多起来,我很想做点什么,又什么都做不了。” “十几分钟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后来眼前又总是冒出另一个人的脸来,我觉得很害怕。”邹却说着,情绪变得平静一些,眼神却空了,“是小时候邻居家一个哥哥,我最早的崇拜对象,擅长很多东西,踢足球油画大提琴……我妈也老夸他优秀,要邹岩跟我都向他学习。有一次我去图书馆看书回家晚了,我妈大发雷霆,把我的课本一股脑从五楼扔下去,是他听到动静后跑到楼下,一本本捡起来替我收好,再偷偷还到我手上。” “我刚上初中那年,攒了很久的钱,想要买一双他偶像的同款球鞋送给他作为生日礼物。可那天等到很晚都没有等到他收下我的礼物,小区里的人都说前一天他从天台跳了下去。” 跳下去,砸在水泥路面上,血、肉、内脏组织,全部随身体一起陷入大地,再也拼不起来,内里的灵魂却轻飘飘不知去了哪里。 “我很害怕,”邹却重复道,“我很害怕。” 徐栖定盯着他。邹却眼睛里的雨已经停了,此刻空空如也,视线落在并不具体的一点。徐栖定觉得自己身体哪个部分好像也被剜下来一块,因此变得十分空荡,静止了停滞了,缺失的那块自己却填补不了面前的人。 喜欢一个人,原来会共享痛感。徐栖定这样想。他并不在乎自己会痛,却明白无论如何没法替邹却分担走全部的痛。 车里很安静,外界车来人往好像都和他们没有关系。邹却坦然接受了袒露脆弱可能会带来的后果,他想多数时候,爱和依赖本就是自以为是的东西。 “她会没事吗?”邹却问。 没人回答他。桥太高、江太深了。 烧麦吃完了。邹却将塑料袋团在手心握好,听见身旁徐栖定捂着嘴咳嗽一声,便想提醒他天气太冷要多穿点。转念又记起刚才在桥上,自己被他用大衣裹进怀里的样子,脸有些热。 一路默默无言,徐栖定送他回家,停好车后不发一言地跟着他一起上了楼,邹却咬着嘴唇没有阻止。 只顾着关心别人有没有填饱肚子,自己倒是忘了要吃晚饭这回事,徐栖定刚一进门,肚子就咕咕响了两声。声音不大,可在周遭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顿了一下,故作从容地说:“想洗个热水澡,一会儿借你这里的卫生间用一用。” 邹却走在他前边,背对着人已然压不住嘴角,终究是给了他面子:“行,你用吧,但是如果要洗头发的话,家里好像没有洗发水了。” “不碍事。”徐栖定一本正经道,“沐浴露也能将就。” 他径直朝着卫生间去了。 待门被关上,邹却站在客厅发了会儿愣,很快便开始手忙脚乱地查看冰箱里剩有什么菜。结果当然不尽人意,看来现下能做的也只有加火腿肠的蛋炒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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