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忆回到现实世界,更生出种摸不着边际的无力感。人何其渺小,不用说犯下罪孽的是自己的亲人。这几年他想尽全力补偿方叔一家,也许是为了替父亲赎罪,到头又明白过来哪里能赎得完。 徐栖定极力恢复平静,平复情绪的间隙才想起自己此刻为什么会坐在江滨。本该是来陪人散心,竟然只顾倾诉自己的心事,置发小的烦恼于何处…… 他不自然地清清喉咙:“说吧,为什么叫我出来?” 狄明洄支吾半天,眼神黯下去:“还是曹抒的事呗。” 这事儿徐栖定倒是清楚,曹抒今年去邻省上大学,狄明洄隔三岔五跑去看他,说是不放心弟弟一个人在外面。按他的说法,都从小管到大了,早就习惯了操这份心。然而曹抒小屁孩长成大人,不太愿意再被哥哥管着,加之有了新的社交圈子,总不能在朋友面前落一个巨婴的称号,因此非常抵触狄明洄去找他。 兄弟俩在上一次见面时大吵一架,曹抒认为自己并非不具备基本的生活能力,为什么哥哥总是要自作主张地送上关心,他根本不需要!狄明洄则被他的话伤透了心,觉得好似遭弟弟嫌弃,怒斥他越长大越不懂事,最后当然是不欢而散。 “他都已经成年了。”徐栖定忍不住提醒,“确实没必要再像以前那样管着他,他是个独立的人。” “我也没管着他啊。”狄明洄咬牙切齿,“我想要他留在本地,他坚持想去邻省,我不也由了他去?我没有干涉他任何事,只是想多去见他,看看他过得怎么样,带点好吃的给他,这也成我的错了?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是他哥!” 徐栖定拍拍他的腿表示理解:“可你有时候确实有点反应过度。” 被曹抒赶回来那天,狄明洄拉着徐栖定诉了一晚上苦,从怀念小时候的曹抒多么听话乖巧,到幻想等曹抒成家立业了该多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又是哀叹又是惊惧,徐栖定在一边听得眼皮发沉,昏昏欲睡。 不提这茬倒罢,一提便眼见着狄明洄再一次整个蔫下去。 他拿鞋尖碰了碰脚边的杂草,语气骤然冷下来:“曹抒交女朋友了。” 徐栖定快惊掉下巴。 “今早刷到他朋友圈,发了和那女孩的合照。”狄明洄说,“应该是他追的人家吧,一大束玫瑰,还有他给女孩弹吉他听的照片。我想起以前和他一起看那种青春校园电影,看到唱情歌、送玫瑰给女主角的桥段,都会一起大声吐槽真的好俗好俗。” 他顿了顿,像在调整情绪:“可这么俗的追人手段,只要心爱的女孩喜欢,他还是愿意做。” 徐栖定心说你难受什么,你该为他高兴啊。然而狄明洄突如其来涌上的情绪显然和吾家有弟初长成的欣慰毫无关系,他别过头望向远处游乐设施边笑闹的小孩子,好一会儿没出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情怪怪的。”狄明洄说,“可能确实觉得不真实,老觉得我弟都还只是上初中的年纪,顶多不超过十五岁吧,怎么突然就成了有能力照顾自己的大人。有烦恼不会再对我倾诉,有喜欢的人也不会再偷偷摸摸告诉我,他确实长大了。” “你是希望他还需要你?”徐栖定耐心地开导他,“可是正常的父母和兄长都会希望他变得更独立才对,要是曹抒真的长到这个年纪还事事依赖你,那才是出了大事,才该紧张和重视。” 狄明洄说:“没关系啊,我可以让他依赖……反正都这么多年了,他永远会是我弟弟,那我就永远照顾他,再自然不过的事。” “……” 徐栖定对他的变态心理无话可说,也不知道这到底是过度溺爱还是别的什么。 他琢磨着这种“渴望被需要”的想法,没来由地想起在茶泊意外发现的那张便利贴。自那天回了一次后,他和留下便利贴的人有来有回地聊了几周,对面似乎十分享受这种交流方式,说自己对文字拥有特殊感情,如今大家的交流都变得越来越简单直接,因此能用这种比较“原始”的途径诉说与倾听他人的心声真是十分惊喜的事。 他回道,这个时代确实越来越缺乏真诚和慢节奏的沟通,即时性似乎消除了距离与障碍,但又造成了新的裂痕与桎梏,让我们置身人群中无法喘息、却越发孤独。所以很高兴认识你。 他们交换了彼此的“笔名”,用代号来相称,对方是“绿豆”,徐栖定是“全面镜”。 绿豆爱读张爱玲,觉得自己像《茉莉香片》中的人物聂传庆,敏感又拧巴,太过优柔寡断。除去张爱玲,读的书比较杂,印象比较深刻的是赫尔曼黑塞的《荒原狼》。还爱读一些散文和诗歌,会反复翻看佩索阿的《惶然录》,以及特朗斯特罗姆的诗,但是他们的文字风格都有一些消极和压抑,所以不确定是否应该推荐。 徐栖定告诉他,阅读也是自己的爱好,虽然作为一名理工科学生,阅读量很有限,但对于文字还是保持着兴趣与热情。以前爱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与赫尔曼黑塞,最早还爱看村上春树,不过近来对纯文学的书有点看不进去了,开始读一些不同学科的通识读物,对历史和思想史越来越感兴趣,但要补的课还很多。 徐栖定写,太阳也有阴暗面,你或许也可以是别人的太阳。这安慰略显苍白,却也已经是他尽最大努力写下的话语,他很少开解别人。 他们聊到从不会说出口的遗憾与失意,绿豆提到中学时代没什么交心的朋友,每次随堂小测出结果时,老师会点名表扬考满分的学生。那些人缘好的同学总能收获一片掌声与欢呼,而轮到自己时,掌声便变得稀稀拉拉,鲜明的对比常常让他感到难堪。 他写,我们现在已经算朋友了是不是?我想如果当时你在场,你一定会愿意为我鼓掌。又写,要是你真的在就好了。 徐栖定回他,小绿豆同学,我会是鼓得最响亮的那个。 他想他在某些时刻从绿豆那里感受到了“被需要”,而随着时间过去,自己也逐渐习惯了和绿豆的交流,好像身边有个看不清面容也听不清声音的朋友,每周都靠着文字相见。从没有这么认认真真倾吐过最隐秘的心声,如果哪一周有人缺席,心里甚至会觉得有些空落落。 他或许也开始“需要”绿豆,并享受因绿豆而产生的“被需要”。
第39章 滴水观音 整夜的噩梦连连。近几日睡眠质量颇差,快要在梦境里过完千百种奇异人生,醒来时思绪一片混沌,像有人在他大脑里磕下一个鸡蛋,蛋液胡乱将神经纤维包裹。 徐栖定清楚这是自己因着许娅那天的话受了影响,奈何困虑寻不到答案,这世界的转动却不会为任何事物所牵制,日升日落潮涨潮退,日子还得照常过。 好不容易捱到周末,准备再去和那母女俩见上一面。其实也没想过该和许娅聊些什么,只不过已成习惯,每得了空还是想多弥补些关心。 弥补。并非给予。 一如既往,拜访前照例买些水果牛奶,又想起朵朵爱吃的几样零嘴,于是动身往城东的农批市场去。 说是农批市场,实则像个大型的百货批发站点。除去各类食品和农副产品,首饰文具、母婴用品、护肤彩妆、鲜花绿植,甚至是喜丧事的必备用具,可零售可批发,琳琅满目。 二楼口子有家卖干果炒货的商铺,朵朵格外爱吃那里的牛肉干。徐栖定买了满满两大袋,又称了些许娅喜欢的瓜子花生,心血来潮试着还了价,没能说服嗓门酷似喇叭的老板娘,也只在心里暗暗笑,这事儿毕竟第一次做。 人生就是无数第一次的汇总。有了一次就有之后的无数次,就好像他试着对人打开心扉,在认识绿豆后似乎真的有所起色。那么讨价还价也是一样的,说不定下次再来买,老板娘就松了口呢。 不过,或许也有仅此一次的可能。 拎着袋子下楼,前面的情侣声音越来越大,走着走着忽然停在路中央开始争执。徐栖定原本准备原路返回,从刚刚进来的A出口走。可情侣吵架挡住去路,他又恰恰没有心情好声好气请他们让开。于是闷声不响地调了个方向,朝着B出口去了。 接近出口的位置,好大一盆金钱松吸引去视线,美丽的一抹葱郁绿意。目光再往旁挪,是个圆乎乎后脑勺,身姿半蹲,正伸手去触某盆植物的叶片,被老板提醒制止:“有毒有毒!” 邹却吓得立即将手缩回袖口。 脚步不知何时停下,徐栖定垂下眼皮望着这颗脑袋,出声道:“你摸的那个是滴水观音,汁液和叶片上滴下的水都有毒。” 脑袋转过来,抬起,一张惊魂未定的脸。 像是受到二次惊吓,脑袋的主人眨眨眼,一时间没能作出什么反应。徐栖定觉得好笑,又听他迟缓地“哦”了两声,扶着膝盖站起身来。 并不是熟到能喊着对方名字打招呼的程度,因此相遇在这种时刻也不知什么开场白才最合适。谁都没开口,直到徐栖定指了指他怀里的白色布袋:“看上去好沉,买的什么?” 确实很沉,邹却小心地把布袋往上掂了掂以抱得更稳,回答道:“是书。” “刚才倒是没看到有卖书的店铺。” “那个位置确实不好找……”邹却腾出手指了个方向,“拐角的地方再往里走,有一家二手书店和一家卖茶叶的。” 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虽然是旧书但都有消毒,书本身版面也比较好,不是那种破破烂烂的。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也可以去淘一淘。” 爱读书。倒是很符合他给自己的第一印象。 徐栖定琢磨着,没立刻回应邹却的建议,只说:“看来你是常客。” 邹却一顿,点头:“嗯。” “书店老板有个公众号,我偶然刷到他的文章才知道有这家店的……第一次来淘到了小时候爱看但后来停刊了的杂志,后来就时不时过来翻翻看看了。” “所以你买书回去是收藏?会读吗?” “当然会读!”邹却掀开布袋口给他看,“我今天买的几本旧版《哈利波特》,准备睡觉之前读几页。” 徐栖定说:“我以为买二手书这件事是情怀大于阅读价值本身。” 之前使用过一个二手书网站,只觉得完全在割情怀的韭菜,低价收书高价卖书,二手书籍卖得比新书要更贵,此后他便对这种用文艺说辞掩盖其价不合理的所谓情怀祛了魅。 邹却听明白了他的话:“我知道现在有很多用旧书做噱头的网红打卡店,打着各种旗号漫天要价,但这家店不是那样的……价格很便宜,也没有花里胡哨的形式,还经常搞买二送一的活动!我觉得老板是真的有在认真经营。” 大概极力想要把人说服,邹却的脸都涨红了些。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大概是真的很想为那位老板宣传。越瞧越觉得有意思,徐栖定笑着点点头,“好,那我下次来的时候一定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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