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视幻听?” 李闻虞越往下听表情越茫然,他原本以为裴新只是因为外伤脑震荡一时意识混乱,并没有往更严重的方向想过。 更没有想到他擅自决定给裴新做的检查却被透露到裴平津这里,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他攥着的手心慢慢松开,从房间的另一头走过去,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他与裴新平视:“裴新,你不想治病吗?” 两人离得有些近,近到能看得见裴新惯常漆黑的眼睛里微弱的萤光。 裴新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于是那点荧光也一直亮着:“我们一直在一起,我很正常不是吗?” 李闻虞觉得裴新好像变成了他在学校里见过的小朋友,他们会因为考了不理想的分数、父母来不了家长会、上课打岔被抓包而露出脆弱的,伤心的,无措的表情,他们需要肯定,微笑和安抚,就好像裴新现在一样。 可李闻虞也茫然了,他抬头,看见裴平津坐在不远处,那张与裴新因为血脉而几分相似的威严的脸上如同看戏一般的冷漠,游离,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李闻虞握住了裴新放在被子里冰凉的手,露出一个有些滞涩的笑容:“你是受伤,不是生病,听医生的养好伤就恢复了。” 裴新的手被他触碰时蜷了一下,然后紧握住,眼神却仍旧很冷静笃定:“我会被关起来。” 李闻虞垂了下眼,回头去看医生,声音发沉:“一定要封闭治疗,没有其他办法吗?” 医生不动声色地从裴新津那里得到一个的眼神,扶了下眼镜对裴新说:“我需要跟先跟裴先生聊一聊,可以吗?裴先生。” 李闻虞埋在被子下的手紧了紧,弯唇笑了一下,双眸的颜色很淡,像两颗光泽温润的琉璃珠子落在裴新的脸上,却并没有说话。 裴新看着他,点头说:“可以。” 医生似乎也松了口气,朝裴平津很客气地点了点头:“那么请裴董先到外面等候。” 裴平津面色不改,将西装的纽扣扣上站了起来,其它几位医生和郑光也跟着离开了病房。 李闻虞起身时,裴新却不肯放手。 他的手腕上青筋蜿蜒,像固执的,快要干涸的河流。 李闻虞的手抽不出来,医生见状只好说:“您可以留下,有助于安抚裴先生的情绪。”
第九十六章 五年前,李闻虞刚到B市时很不习惯。 他租的房子在老城区里的一条老街,二楼。B市梅雨季长,下雨时雨水总是顺着年久失修的窗户缝隙里淌进来,很潮湿。 出租屋对面是一家生意不太好的KTV,装修和设备都陈旧,远远看着像上世纪的歌舞厅,一到晚上就传出一样老旧伤怀的歌声。 房子的窗户连雨水都挡不住,自然也挡不住咿咿呀呀的歌声,有时连里面的客人出门时因为醉酒格外刺耳露骨的对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闻虞躺在他特意挪到离窗口最远的角落里的单人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白墙斑驳,他坚持着不闭上眼睛,这样等到眼睛酸痛,才能一鼓作气地进入睡眠。 他一边提心吊胆害怕被裴新找到,一边准备着高考,没有时间去兼职,银行卡的钱还要留着交学费,他几乎一分都不敢多花。 那段时间,他经常做梦。 有时会梦见很小很小的时候,他背着书包从王奶奶家的院子路过,到家时兜着一堆黄澄澄的橘子。 有时是暑假的下午,帮奶奶做完饭后去南望巷街口的棋牌室里叫李藤回家吃饭。李藤赢了钱,会在小卖铺里买一大袋冰棍,用劣质的红色塑料装得满满当当,他一路跑得飞快,生怕融化。 有时是在学校里的某个早读,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周围都是朗朗的读书声,一到下课时间,大家人声鼎沸地朝走廊去,还剩他坐在那棵常青树枝叶落下的树影里。 更多的时候,他会梦见裴新。 在那栋公寓,在游戏厅,在学校里,无论周围有没有其他人,他的手被人紧紧抓住,窒息的束缚感将人禁锢,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直到他为此筋疲力竭,抬头,对上裴新那双乌黑阴鸷的眼睛。 只有一次,他梦见了C市的那座岛。 小洋楼的花园里绿茵葱茏,香樟参天。 白茫茫如同融化了一般的阳光从玻璃窗撒下一大片,照得那架黑白钢琴隐隐约约,只剩一半的琴键。裴新坐在光线的边缘,他双手在琴键上飞跃,却没有任何琴音,忽然有点懒洋洋地回头,眼睛泛着点亮润的光,笑了一下开口问:“李闻虞,你冷不冷啊?” 或许因为窗外阳光明媚,没有人会冷。或许因为李闻虞没有见过这样的裴新,他想起来这是一个梦。 李闻虞浑身冷汗,从黑暗中醒来时,窗外大雨滂沱,被子冷冰冰地压在身上,狭小的出租屋里朦朦胧胧回响着声嘶力竭的不知名的老歌,那家KTV招牌上的霓虹灯从不太遮光的窗帘漏进来,一片晦暗。 而此时此刻,光影朦胧间,梦里那个坐在阳光里的少年渐渐模糊,与面前的裴新重叠。 李闻虞的手被紧紧握着,却并不是被束缚。裴新冰冷的手心终于有了一点温度,手指上多年前的琴茧已经完完全全褪去痕迹,这是一双属于二十三岁的裴新的手。 人退出去后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李闻虞惴惴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了一些。 医生就坐在他们对面,轻轻拍了拍白大褂上的褶皱说:“裴先生,不用紧张。” 裴新挑了下眉,侧脸看李闻虞,语气很轻松:“别紧张。” 李闻虞却没有心情回应,眉目微沉:“你好好回答。” 裴新眨了下眼睛,点头说:“好。” 医生笑了一下,才问了第一个问题:“裴先生,请问你第一次出现幻视或者幻听的情况时是什么时候?” 裴新的侧脸在白炽灯下极其淡漠,启唇道:“五年前。” “大概是看到什么场景或者人,可以描述一下吗?” 李闻虞抬了下眼,他看见裴新表情变得有点空白,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半晌,他才重新开口,声音很淡:“在学校教室里,我看见一个已经消失不见的人,没有声音。” 李闻虞心头一颤,几乎已经有所预感,他听见医生问:“什么人?” 下一秒,裴新的眼睛看向李闻虞,喉咙滚动两下:“就和他一样的人。” 李闻虞被注视着,他第一次觉得这双眼睛是纯粹的,如同两颗润洁如新的星,他的嘴唇阖动了一下,只是又沉默了。 医生思考着点了点头:“那么,最经常幻视的画面是什么?” 裴新无意识地皱了下眉,但还是简单回答:“……各种各样的他,各种各样的李闻虞。教室里,办公室,家里,都有。” “有其它的吗?” “有,那些都是声音。” “你可以分辨幻觉和现实吗?”医生的脸色变得有些严肃,“比如出现相同的两个李先生,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幻觉?” “可以。”裴新说,但他想起什么来,“以前可以,最近…很奇怪。” 医生似乎有点意外:“怎么分辨?” 裴新觉得这题很轻松:“李闻虞不会穿蓝色的衣服,不会主动跟我说话,不会让我帮他拿东西,不会忽然对我笑,但我的幻觉会。” 李闻虞喉咙哽涩,心脏宕机,言语失效。 医生停顿了一会儿,又问:“大概多久会出现一次,最近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裴新说:“每天,今天上午。” “除了幻视幻听,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我想不起来受伤当晚具体发生的事情。” 医生沉吟着点了点头:“这还只是初步症状,或许可以先通过药物保守治疗。” 李闻虞怔愣着抬头:“可以不用封闭治疗吗?” 医生面露难色:“这还需要跟裴董事长商量,不过,裴先生的病症显然与你息息相关,能分得清幻觉和现实也是因为你,如果能由你来帮助治疗,可能会事半功倍。” “还有,治疗这类疾病的药物都有一定的刺激性,服用期间可能会导致记忆减退,严重的头晕头痛,就算不封闭治疗,病人也很难离开身边人的照顾。”
第九十七章 裴新和李闻虞坐在长沙发上,医生在旁边跟裴平津说明情况。 医生讲述时足够详尽,甚至还避开了一些专业词汇,裴平津听后沉吟片刻,阴晴难辨地眯了下眼睛:“你是说,让裴新靠药物治疗会比封闭治疗效果更好?” 医生面色一滞:“……裴总他现在的病情确实还不算太严重,记忆减退和意识障碍等情况都较轻,确实可以先保守治疗。” “你说的保守治疗需要多久?”裴平津因他的支支吾吾变得有点不耐烦,脸色沉沉看了眼裴新,“我以前就是放任他太自由,才让他把自己弄成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不封闭治疗,他只会继续疯下去,变成跟他母亲一样真正的精神病。” 医生说:“裴总的病情拖得太久,即使封闭治疗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能根治,只能暂时控制。神经类疾病最重要的并不是身体上的把控,而是心理疗愈,也就是心病。裴总他对封闭治疗极度抗拒,更愿意留在熟悉的人身边,这或许就是一种最有效的疗愈。” 裴平津淡淡道:“你的意思是你确定你可以治好他?” 医生却几乎被盯出一身冷汗,一时间说不出话。 裴平津转眼看着裴新,他的这个儿子实在无法无天了太久。以往即使对他这个父亲都是目中无人不可一世,可是现在,裴新就坐在这里,脸上的伤口清晰可见,那身病号服禁锢着他,变得可以随手拿捏,他看着竟然有几分满意起来。 “我可以治好他。” 李闻虞声音平静,在安静的病房里却格外清晰。他直视着裴平津,这个看上去神色威严,深不可测的中年人,脸色不变,一字一句地继续说:“我会治好裴新,他不是精神病人。” 裴新坐在他身边,原本冰封的眉目几乎是瞬间消融,变得有些忡怔。以一种错愕的,不可思议的姿态。 他缓慢地转头,李闻虞交叠的手指紧绞着,可眼神坚定,不喜不怒,眉眼间天然的温和肃穆,唇角抿得冷然,是让人忍不住想要去依赖的。 “你?”裴平津的目光扫过来,仍旧是轻视的打量物品般的眼神,“就我所知,你并不是医生。” “我确实不是医生,”李闻虞说,“但在治好裴新这件事上,医生不能承诺,我可以。” 裴平津勾了勾唇角问:“你凭什么承诺?” “你没资格问他。”裴新忽然开口,先前脸上的怔愣和恍惚几乎一扫而空,只剩下压迫性极强的冷与默:“如果非要回答你,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能治好我,这个理由足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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