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慎文第一次觉得裴新这尊大佛有这么难请。 他从知道裴新回A市的消息,一连发了十几条短信都没得到回复,干脆直接来华谊路找人。 这公寓他来过几次,也算轻车熟路,在门口站了好几分钟,才终于看见了这尊大佛的面。 赵慎文知道裴新不爱开灯的德行,对房子里的漆黑一片还算接受良好,但稍稍看清裴新的脸之后还是莫名感觉到一点荒谬。 这人斜倚在沙发上,穿着深色衣服,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但皮肤隐隐泛着病态的青白,仿佛久不见阳光。 “你扮鬼呢?”赵慎文看着他,幽幽道。 裴新语气里掩藏不住的烦躁,眼都懒得抬一下:“什么事。” 赵慎文一屁股坐到他旁边,很自然地摸走沙发上的烟点燃,半眯着眼:“听说你最近在整个A市翻天覆地地找人呢,我来凑个热闹。” 裴新没动作,也没说话。 “找谁啊?值得你这么大张旗鼓的?”赵慎文仰着头吐烟圈,“就之前你带酒吧去那个?” 裴新淡淡应了声:“是他。” 赵慎文摇摇头,感叹道:“挺不容易。不过这么大个活人不见了,就你在找啊?他家里人不着急?” “报警了。”裴新在昏沉中眨了眨眼。 赵慎文长叹一口气,随之而出的还有一片白雾:“找了几天了,一点消息没有?裴大少看上的人挺有能耐啊。” 裴新看了眼被窗帘遮挡了大半的落地窗,不知早晚的光线丝丝缕缕漏进来,晦暗不明,像是处在一场昏昏沉沉、还未醒过来的梦里。 他哑着嗓子开口:“七天,找了七天。” 赵慎文看见裴新的那张脸在飘荡的白雾中若隐若现,模糊了平日轮廓里的锐利和冷漠,仅剩一股落拓的颓然气息。 他实在忍不住啧了一声,好奇道:“人怎么跑的?” 裴新勾着唇角冷笑:“他骗了我。” 赵慎文暗叹裴大少也有今天,正想拍拍他的肩膀稍作安慰,然而手伸到一半,又听见裴新喉咙明显哽了一下,有些恍惚:“我好像也骗了他。” 赵慎文的手缓缓顿住,哑然。
第五十六章 李藤报警后,裴新才知道李闻虞那天早晨回南望巷只待了不到二十分钟。 他什么都没有带走,但留下了一张银行卡放在奶奶的床头,里面有十五万。 从那之后,没再有人见过他。 A市的气候并不四季分明,一场缠绵几日的春雨过后,整座城开始快速升温。路边残枯的枝桠飞快地生长蔓延,细细密密地铺出逐渐明朗的春天。 裴新再一次见到李闻虞,是百日誓师那天。 一个艳阳天,裴新时隔两个月以来第一次踏进校门。师生聚集在操场上,大片蓝白校服跟天空的颜色融为一体,除此之外,还有色彩斑斓的气球在空中摇摆飘荡。 大家在上面写下心愿,理想的大学,分数,之后满怀期待地松开手,气球就慢慢飘到半空,被刺目的阳光透得发白。 裴新孤零零站在三楼的走廊上,身后是为了准备月考而从教室里搬出来的课桌,上面摞着的书页翻飞,如同白鸟振翅一般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裴新看了眼空中五颜六色的气球,风很大,很干燥,连带着他漆黑的头发一起飘起来。他莫名想起那天在小岛上,李闻虞知道要跟他一起出国留学时湿润的眼睛。 没有期待,没有开怀,只有难过,只有恐惧。 裴新敛了眉目,背过身靠在栏杆上,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烟。 然而透过绿色玻璃窗,他看见教室里模糊的人影。侧脸线条自然清俊,抿唇的模样好像有些迟钝,清瘦的背脊笔直,像在思考什么。 裴新的动作有一瞬间凝滞,眉目间陡然染上慑人的冷光。 他大步朝教室门口走去,穿过那道灰绿色的门,整个教室里涂满余晖的霞光。李闻虞坐在窗边,连头发和身上的衣服都镀上一层耀眼的金黄,似乎有所察觉地抬头朝教室门口看过来,眼神闪动中,很缓慢地露出一个笑容。 一个云淡风轻,又真心实意的笑。 裴新几乎立刻气血上涌,眼睛发红,想要抓住他的衣领质问。他两步冲上前,然而只是一晃眼,那道身影在顷刻间消失殆尽。 满地余晖还在,斑驳的树影仍旧婆娑,穿堂风“哗哗”翻开课桌上的教科书,这些都是真的,只有人影不曾存在。 只有李闻虞是幻觉。 裴新茫然地顿住脚步,眼里的熊熊怒火燃烧成灰烬后只剩荒芜的寒冷。 半晌,他慢慢走到窗边那个位置,坐了下来。这里正对着楼下那棵常树青。 枝枝蔓蔓,亭亭直立。 裴新被密密麻麻的浓厚绿意扎得心口一滞,忽然想起李闻虞范文里的那句话—— 不要枯萎,要做亭亭常青树。 他垂眸看了一眼腕上的表,灰蓝色的表镜被阳光照得一片模糊,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操场上的声响逐渐四散开,密集的脚步声朝楼上来,伴随着人声鼎沸,走廊开始充斥喧嚣。 裴新缓缓站起身走出教室,逆着人群离开。 空气沉闷,寥廓天空里开始燃烧的紫色晚霞。江面上波光粼粼,水汽蒸腾。 车停在酒吧门口,舞池里,镭射灯在头顶乱晃,重金属音乐在耳边次第炸开,轰隆隆摧毁人的听力。 赵慎文在混乱中看见裴新端坐在卡座上的身影,放开臂弯里柔软的腰,退出舞池慢悠悠走过去,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明天段清回国,接风去不去?” 裴新靠在椅背上没抬眼:“谁?” “不是吧,你连他都不记得了?”赵慎文表情浮夸地眯着眼,“就小时候经常给你和应惟劝架那个,三年前出的国,忘了?” 裴新脸色没变,但语气有些烦躁:“不记得。” 赵慎文无奈看他一眼:“你现在除了找人还记得什么,怎么,找到之后准备怎么办?千刀万剐啊?” 裴新冷着脸看着四射的霓虹灯,一字一顿:“剐,找到了当然要剐。” 但后半句他没有说出口。 如果找不到怎么办? 一开始,他根本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不相信李闻虞有能力从他的掌控中逃脱,整个A市,没有他不能涉足的地方。 而逃出A市,李闻虞没有这个机会。 除非人间蒸发,或者死去。 死。这个字眼在裴新心头滚了几遍,逐渐发烫,如同已经烧得通红但仍在不断升温的烙铁,烫到让他发不出声音来。 赵慎文把酒杯搁在桌上,叹了口气:“这人到底叫什么名字,我也让人帮你找找。” “他叫李闻虞。” 裴新眼眸深沉,在心里一遍遍重复。但是这个名字很快又被狠狠地揉成一团,泄愤似的扔到了某个不见天日的角落,可是这并不是结束。 一个纸团扔进黑洞,涌出来的却是黑色汪洋,把他填得又满又涨,好像原地就会被溺毙。 “行,记得了。”赵慎文翘着腿,又想起什么,颇为不爽,“你跟应惟最近是真他妈忙啊,明天就剩我一个闲人给段清接风了呗,命真他妈苦。” 裴新置若罔闻,面无表情地拿起桌面上冒着雾气水珠的玻璃杯,喉结滚动着一饮而尽。 花花绿绿的灯光四散,迸溅出晃眼光芒,青年男女在舞池里疯狂扭动身体,像是被晒化的沥青路上的虚影,好像永远不会归于平静。 * 从这天之后,裴新开始频繁见到李闻虞。 一个看起来比真正的李闻虞更鲜活的,生动的,会笑的李闻虞。他穿着那件水蓝色的毛衣,经常很虚幻而短暂地出现在裴新的生活里。 有时候在清晨的阳台上,看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发呆,玫瑰色的霞光落到他脸上,一双狐狸眼亮得惊人。 有时候在午后的书桌前,捧着厚厚的文学小说看得入神,有风透过白色窗帘吹到他脸上,等他回神时已经被吹得发丝凌乱,鼻尖发红。 有时候在黄昏的街道边,走在三三两两的行人中间,步子迈得很慢,徐徐的晚风把他的衣服吹得鼓起来,折着春日阳光的柔和松散味道。 有时候在深夜的床上,缩着身子躺在裴新右边,后颈温顺地垂着,双颊泛着一点红潮,睡颜平静安稳。 刚开始,裴新还会信以为真地想要上前留住他,甚至戾气上涌地质问他。但后来,裴新逐渐变得习惯,只是静静看着,等待他在某一瞬间消失不见。 如同此刻,裴新坐在沙发上看着旁边认认真真盯着电视机的李闻虞,斑斓的画面光映在他亮晶晶的眼睛里,格外平静。 裴新沉默着动了动指尖,去触碰那只搭在皮质沙发上细长白皙的右手,下一秒,不出所料的,李闻虞消失了。 而裴新却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填满,慢慢收回了手。 窗外天色隐约亮起了一角,是黑夜与白天交织的时刻,灰蒙蒙的,将明未明。屋内空荡荡一片,日升月落,晴晴雨雨,都落不到他身上。
第五十七章 裴新出国的事情一直是黎家那边在准备,时间定在六月初,他需要先过去适应一段时间,八月末正式入学报到。 裴新的外公黎延中是个极年轻时就在商界叱咤风云的人物,政商联姻后脱离家族从C市迁来了A市。打下属于自己的家业便早早退休享受,所以即便已经年逾六十也仍旧神采奕奕。 夏季的山间别院是个避暑宜居的好地方,空气清新,偌大的仿古建筑建得也奇巧,在一处断崖上,俯身壁立万仞,抬眼飞鸟成群。 黎延中戴着眼镜坐在竹椅上,慢悠悠思索了一会儿才挪了步棋,一眯眼睛看向对面端坐的裴新:“你太久没下棋,退步了啊。” 裴新穿着件黑色T恤,头发被山风吹开,低头往前推了一枚卒,没有说话。 黎延中摇摇头:“下棋这么心不在焉,不输才怪啊。” 他从善如流地吞掉一颗黑棋,啧了一声:“将军了。” 裴新这才如梦初醒般慢慢抬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我输了。” 黎延中笑笑,慢悠悠把红黑棋分开,抿了一口茶:“月底出国的事情准备好了吗?” 裴新坐得很直,伸出左手去接黎延中递过来的棋盒,语调平静:“我不打算出国了。” 黎延中递棋盒的动作一顿,嘴角绷直:“不打算出国?什么意思?” 裴新说:“我想留在A市。” 黎延中沉沉看着他,随手把棋盒放到一边,木质棋盒砸在石桌上发出脆响:“这件事情很早以前就定下了,给我一个理由。” 裴新眼眸漆黑,视线不知道落在哪里,没有回答。 黎延中目光锐利,半晌,语气好似惋惜般叹了口气:“你从小在裴家长大,跟裴平津学的东西不少,在外面做的事情我从来没有管过。但是出国这件事,是你早就答应过的,没有商量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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