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端着红烧鱼出来,刚好看见李闻虞在换鞋,笑眯眯地把菜放在餐桌上:“小虞回来啦,洗手开饭。” 李闻虞乖巧点头,换好拖鞋往洗手间走:“知道了奶奶。” 他洗完手出来很罕见地看见季贺在帮忙端菜,桌子上有荤有素,菜色很鲜艳。李藤碍着马上春节的原因吃饭时也没再数落季贺,一家人还算和谐地吃完了这顿饭。 吃完饭后季贺扶着奶奶坐到沙发那边,李闻虞收拾完碗筷进了厨房,李藤也跟着进去,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李闻虞,一边低头擦桌子:“里面有十万,你先拿去还给你那个同学,好好跟人家道个谢,剩下两万等过完年再补上。” 李闻虞愣了两秒,擦了擦手上的水渍,把银行卡放好:“知道了姑姑,我一会儿跟他说。” 李藤嗯了一声:“水壶里有热水,洗碗用热水洗。” “知道了。” 客厅里环绕着八点档肥皂剧的声音,渐渐盖住水池里哗啦啦的水流。 李闻虞从厨房出来后拿起手机给裴新发短信,打开通讯录才想起自己的手机里没有任何关于裴新号码的记录。他思考了几秒,把记忆中裴新的号码输入收件人那一栏,短信内容简洁:有时间吗? 李藤接了个电话便出了门打牌,奶奶看电视剧看得津津有味,季贺窝在沙发角落里懒洋洋打游戏,而裴新那头始终没有回复。 李闻虞猜测是自己记错了号码,想着明天再试试看。起身去厨房给奶奶洗了点葡萄,回来时电视机已经换了频道开始播放天气预报。主持人熟悉的播音腔台词和背景音乐响起,李闻虞听了一会儿,除夕夜那天大雪。 游戏厅春节是不营业的,有七天假期。李闻虞想着,又扫了眼手机,在通知栏里看见了位数7777的号码十分简短的回复:在家。 李闻虞捏了捏口袋里的银行卡,起身回房间换衣服。他图方便穿了件长款棉服,出来时跟奶奶打了声招呼就出了门。 后天是除夕,但街边的店面很多都已经开始张灯结彩,连平时乏味庸碌的小巷都热闹喧嚷起来,李闻虞拦下一辆出租车,报了裴新家小区的地址。 过节就是有好处也有坏处,他在路上堵了一会儿,平时只要十几分钟的车程花了大概半小时。 小区的花坛里的腊梅开得正盛,灯光没有什么温度地照着干净得连一点枯叶都看不见的地面,冷风很干燥,但带不出花香。这里的一切跟李闻虞上次来时一模一样,没有红灯笼,也没有烟火香,外面的节气似乎无法进入。 李闻虞敲了敲门,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来裴新的家里,他忽然感觉到很不习惯。 面前的门很快被打开一条缝隙,裴新暗哑的声音传出来:“进来吧。” 李闻虞推门进去,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沙发前的电视机变换着色彩,映照出一点光亮。他记得之前放在那里的电视机被他砸碎过一台。 裴新斜躺在长沙发上,两条长腿交叠,懒洋洋地吸烟,一张脸在白雾中若隐若现,模糊了日常身上那种锐气和冷漠,看起来竟然有种萧索无害的感觉。 李闻虞很敏锐地闻到了一点酒气,越往沙发处靠近就越重。旁边的台灯亮起,忽然的光芒刺了下裴新的眼睛,他半眯着眼睛抬头,看见李闻虞没什么表情地站在那里,像是才反应过来,皱眉说:“你怎么来了。” 茶几上放着几罐啤酒和酒瓶,东倒西歪。李闻虞握着银行卡的手紧了紧,没有伸出来:“喝酒了吗?” 裴新嗯了一声:“怎么不坐?” 李闻虞走过去坐在他左侧,沙发很长,他们俩中间空着一大块。 “我来还你钱。”李闻虞把银行卡放到裴新面前,“里面有十万,剩下的年后再给你。” 抱着还完钱才能不欠裴新人情的心理,李闻虞的心忽然轻松了不少,但还不能完全放松下来。 裴新夹着烟的手微微用力收紧,指骨有些青白,烟被揉皱,烟草掉出来落到他衣服上。李闻虞顺着烟草掉落的痕迹,还看见他黑色卫衣上沾着一大片污渍,有蓝有白,看起来像奶油之类。 裴新敛着眉目把烟掐灭,但没说话,眼睛好像在看着电视机,但很空。 四周只剩面前里放着的古早文艺片的声音,娓娓道来的粤语很动听,但色调昏沉,时间久了让人昏昏欲睡。 李闻虞隐约觉得裴新今天有些不对劲,看了眼餐桌上空空如也的水壶,他问:“有水喝吗?我有点渴。” 裴新随手推了一瓶啤酒到他面前:“没有,只有这个。” 李闻虞没喝过酒,但猜测这种啤酒度数应该不会太高。酒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握在手里有种透心的凉意,李闻虞抿了一口,味道不算奇怪,于是又喝了一大口。 裴新看着他被冷到皱成一团的鼻子,忽然笑了一下:“你从来没喝过酒吗?” 李闻虞点点头:“没喝过,喝酒对身体不好。” 裴新挑眉:“那你现在在干嘛?” 李闻虞嫌那啤酒拿在手里太冰,放回了茶几上:“我就尝一下而已。” 裴新坐直了点,眼睛从李闻虞脸上挪开,从那几罐啤酒里挑了一瓶递过去:“这瓶不冰,你喝这个。” 李闻虞本想说不用,但裴新似乎没注意到他迟疑的神色,干脆一扬手直接扔进了他怀里。 李闻虞摸了摸罐身,确实是常温的,于是他打开罐盖又喝了一口。裴新也拿起手边的酒,仰头几乎一饮而尽。 这情况像两人聚在一起喝闷酒了,李闻虞觉得很别扭,于是说:“你把卡收好,别喝太多,我先走了。” “等会。”裴新很突然地拉住他的手扑过来,李闻虞刚直起来的腰被环住,整个人被压着仰倒在了沙发上。 裴新的眼睛在昏暗中近乎璀璨地亮,眼尾上扬,仿佛能轻易留住想要溜走的情意。如羽的眼睫微垂着,很轻很轻地颤动,像夏日里知了的薄翼。他身上混杂着酒和尼古丁的味道,像某种汁水淋漓的果肉香气,不刺鼻,但有点腻人。 李闻虞只在这气味里沉溺一秒钟,就立马抬手挡住了裴新越放越大,已然近在咫尺的脸。 裴新的嘴唇落在他冰凉的手背上,眨了眨有些恍惚的眼睛,拖着声调好像不太高兴似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李闻虞。” 李闻虞硬着头皮,仍然没有挪开挡在两人中间的手,声音被盖在手掌下有些闷:“你喝醉了已经,去睡吧。” 裴新的眼神里忽然有了几分茫然,整个人的重量压在李闻虞身上,头埋在他的颈间,呼吸急促起来:“今天是我生日,我睡着了,我的生日就过了。” 李闻虞一顿,今天是腊月二十八,裴新的比他小了整整两个月。
第二十六章 陈旧 这人在李闻虞脖颈旁蹭来蹭去,像某种寻找气味的小动物,李闻虞一时没敢动,过了好一会儿,裴新的嘴唇落在他下巴上,又往上来找他的嘴巴。 李闻虞这才慌忙把人撑开,推着他从沙发上坐起来。 裴新像被他定住了似的,脸上映着电视机忽闪的颜色,看不出表情。 李闻虞的目光又落在他衣服上那点污渍上,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摆:“今天你生日,那这个是你吃的蛋糕吗?” 裴新任他动作,点头语气淡淡地说:“是我的蛋糕,但没吃。” 李闻虞不知怎么从中听出一点委屈,他觉得这样的裴新实在太新鲜,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怎么,还有人敢往你身上砸蛋糕吗?” 裴新沉默下来,脸色忽然有点冷:“你想嘲笑我吗?” 李闻虞一愣,他原本以为是裴新跟那群朋友一起玩闹砸了蛋糕,但听这语气,怎么都不太像。 他慢慢摇了摇头,鬼使神差般说了句:“蛋糕没有了可以重新再买。” 裴新很冷地笑了一下:“买了你陪我吃吗?” 李闻虞没有回答。 面前屏幕里的电影不知何时结束,播放片尾曲的画面更暗了些,衬整个房间都陷入了一种沉沉的昏暗里,但音乐是舒缓的,伴随着静静流淌的旋律,轻轻柔柔,但很抓耳。 很多年后李闻虞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叫做《一分钟的朋友》。 外面刮起一阵风,阳台上的窗帘跟着飞舞,发出如书页一般的哗哗声。 李闻虞忽然看向了角落里那架钢琴,他说:“你弹琴给我听,我陪你吃蛋糕,怎么样?” 裴新顺着他的眼睛去看琴,黑色瞳仁里没有光彩,半晌才回过头来与李闻虞对视:“你也会弹琴吗,怎么会突然想听我弹琴?” 李闻虞很轻地笑了一下,眉眼温柔,唇边的笑温温的,像刚刚融化的蜡烛,不至于烫到人:“我不会,但我爸以前很喜欢弹钢琴,他教我,我弹得不好,后来我就再没听过人弹琴了。” 裴新声音很轻:“你要不要试试看?” 李闻虞顿了顿,被他拉着从沙发那里拉到了钢琴旁边。这琴很新,就好像从买回来就从没使用过一样。 裴新把他按到琴凳上,站在背后双手很轻地搭在他肩膀上:“试试看。” 李闻虞眨了眨眼,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的父亲李远周也是这样带着他走到钢琴前面,笑着说:“试试看。” 那时候他太小,大概就跟钢琴差不多高,但李远周很有耐心地教。现在回想起来,他已经快不记得李远周的脸了,时间实在是个太可怕的东西。 李闻虞的手搭在琴键上,没有温度。他凭借记忆中很模糊很模糊的印象,弹了一段最简单不过的旋律,是每个钢琴入门者都会弹的《小星星》。 他确实很不熟练,手势生疏,但他的手很漂亮,搭在琴键上,修剪得宜的指尖像是镀了层莹白的光。是一双非常适合弹琴的手。 李闻虞弹到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抬头看向裴新,裴新也在笑,眉目舒展,是一个很认真的笑容。 李闻虞站起来:“我,我试完了,该你了。” 他把位置让出来,裴新却没有动作,脸上的笑淡了些:“我就不弹了。” 李闻虞弯了弯唇:“没事,你总不会弹得比我还差吧,就算比我差,我也不会笑话你。” 裴新还是第一次听见李闻虞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看着他平时那张有点淡漠冷艳的脸变得温和沉静,心忽然像漏了一拍,后面的节奏就跟着乱了起来。 李闻虞刚刚弹琴太紧张,这会儿又有点渴了,他喝了一口酒,觉得缓和了不少。 他解完渴发现裴新还没有动作,觉得奇怪,心下忽然沉了沉,轻声说:“还是你的手受过伤,弹不了琴了?” 裴新很淡地扯了一下嘴角,但是没多少笑意,反倒有些意外的孤冷:“差不多,反正不能再弹琴了。” 李闻虞脸上后知后觉泛起一点红晕,摇摇头,语气像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念课文:“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做的你知道吗。世上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对处境绝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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