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小子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把剩下半截雪茄咬在嘴里, 他垂下双手, 绞尽脑汁想重新说点什么补救下,就听到面前的年轻男人一字一顿, 缓缓出了声。
“……他在哈尔滨的时候?”
微抿着唇,时添的脸色不太好看, “他什么时候去的哈尔滨?”
把问题问出口的那一瞬间, 一个荒诞不经的念头从他的心底升腾而起, 变得几乎已经快要不可抑制。
不,应该不可能——
“果然。”
长长叹了口气,昆汀干脆放下了夹在指间的雪茄, “那个臭小子, 这么多年了,居然把我也给蒙在鼓里。”
他问面前的时添:“你是想要听我从头开始讲起, 还是打算直接从我这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时添的嘴唇微微张合,眉梢也跟着开始轻颤起来:“我……”
从这人略显无措却又凛利地如同刀锋一般的眼神里,昆汀得到了答案。
挟烟的手搭在膝盖前,冥蓝烟雾从他的掌中腾散开, 消失在半敞的窗缝里。
从嘴里吐出一口白气,昆汀闭上眼, 徐徐开了口:“所有的一切, 都要从十年前开始讲起了。”
……
“一直以来,祁正都在到处寻找当年发生在Annie身上那起意外的知情人, 就连我们Bronx警方,也迫于上级压力,每年都在跟进调查,却迟迟没有任何进展。十年前,通过某些特殊途径,他找到了Duke在国内的行踪,并且开始怀疑,那个当年被Duke从美国收养、东躲西藏带回国内养大的小孩,就是自己早已‘夭折’的小儿子。”
“你们家乡有一句古话叫什么来着?Fate of the teaser (命运弄人)?”昆汀说,“也同样是在十年前,祁家的那个老大祁为琛,在大学毕业后接受了家族的商业联姻安排,与闽商首富郑家的千金在美国登记结婚。恰好那位郑家千金的姐姐认识Milton,机缘巧合之下,祁为琛便也留意到了Milton的存在。”
“后来,他跟随妻子一起回了老家,明面上是陪同妻子回国探亲,实则是听从祁正的安排,回去确认Milton的身份。”
听昆汀提起“郑家”,时添渐渐蹙紧眉心:“郑滢的姐姐郑璐是我和周斯复上大学时的房东,我那时候并不知道这件事。”
但就在大学快要毕业的时候,周斯复确实突然提出要搬离老屋,和他一起去找别的住所。现在回头细想,恐怕就是因为察觉到了风吹草动,周斯复才想带着他提前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我刚才的话也只说了一半。”昆汀有些无奈地笑笑,“事实上,祁家那个人精老大当初也并不只是单纯地回去寻找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应该也从母家或者外祖父那里得知了什么消息,打算从中作梗,破坏祁正将当初心爱女人的孩子认领回祁家,影响他的继承权。”
“不过很快,Duke就得知了祁家找上周斯复的事情,给我私底下秘密发了消息,问我如今该怎么办。”
顿住话头,昆汀眸中的光黯了黯,“直到那时,我才知道这个可怜的老家伙得了该死的颅内转移瘤,接受保守治疗失败,已经时日无多了。”
时添绷直腰背,瞳孔不着痕迹地一缩,:“你是说,周叔叔他——”
“嗯,他得了治不好的病。”
昆汀回道。
“总之,他担心在他死后,Milton一旦被带回本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甚至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不止祁正的那几个前妻,包括祁家其他人在内,如果知道他还活着,并且掌握着那些重要的证据,都会想尽办法对他不利。而唯一能够保护Milton安全的,居然只剩下对Annie念念不忘,心怀愧疚的祁正,Milton的亲生父亲。”
“深思熟虑后,Duke在暗中准备了一个计划,既能够让Milton顺利回到本家,为母亲的死报仇,还不会有性命之忧。”
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昆汀面上的神情渐渐变得有些肃然:“接下来的部分,是Milton无论如何都不会想让你知道的事情,远比你想象的要黑暗复杂的多,你真的准备好了?”
他没想到,自己的话音刚落,坐在床前的时添便径直伸出手,淡声问:“还有烟么?给我一根。”
从他手里接过一根普通牌子的香烟,时添顺手拿走放在床头的打火机,点燃了指间的烟。
严格意义上而言,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抽烟。味道虽然有点呛,却足够让一个脑子很乱的人保持十足的清醒。
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时添垂下眼帘,靠在床前开了口:“说吧,我准备好了。”
--
“Duke当时的计划,是由他自己引蛇出洞,主动出击,把祁家全部的火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来。”昆汀说,“虽然知道这一次就是诀别了,但在登上来美国的航班前,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告诉Milton,只说自己要去美国出差,很快就会回来。”
“抵达美国后,他开始在暗中散布一些消息,大致就是关于他是当年Annie那起死亡事件的知情人,手中掌握着有关祁连电子的惊天大秘密,并且表现出一副跃跃欲试、打算把证据公开的样子。”
“其实他的所作所为,全都是在故意表现给祁正的第三个儿子祁为珧看。”
听到昆汀突然提起祁为珧的名字,时添不禁一愣。
他没有想到,那个绑架了自己,现在还在狱里吃牢饭的祁家三少,居然也参与了当年的事件。
将时添脸上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昆汀接着继续:“祁家这位三少,是祁正所有儿子里最冲动莽撞,也最容易利用的一个。那时候,他听说Duke手里掌握着那么重要的线索,第一反应就是要把这个证据抢到手,再当作自己的功劳献给老头子。一旦他成功,肯定会大大受到祁正的赏识,甚至有可能压过他大哥的风头。”
“这人一向是个急性子的实干派,很快就中了Duke设下的圈套。”
昆汀摇了摇头,有些嘲弄地一笑,“那天傍晚,Duke乘坐的回程航班刚从纽约机场起飞,他就被偷偷买通机组人员,潜伏在机舱里的祁为珧扣在了头等舱。”
“祁为珧以暴力要挟Duke,试图找到藏在他身上的证据,结果却被Duke冷言冷语嘲讽了一番。”他说,“飞机起飞后十五分钟,还没等祁为珧来得及做什么,Duke便把一直放在桌上的烈酒一饮而尽,接着便弯下腰,开始止不住地吐起血来。”
说到这里,昆汀又猛吸了两口烟:“长在他脑袋里的肿瘤就是个‘定时炸弹’,只要一不注意就会被引爆。医生曾叮嘱他一定不能摄入任何酒精,更别说那种度数的烈酒了。只要那瓶酒一下肚,上帝也救不了他。”
时添:“……”
“当时,整个头等舱只有Duke和祁为珧两名乘客。其中一名乘客突然倒地抽搐,指认另一名乘客是凶手,另一名乘客的嫌疑自然就会变得最大。正因为这起突发事件,那趟航班刚刚起飞就降落了,Duke也被紧急送往了距离纽约机场最近的医院。”
这时,时添忽然出声,打断了昆汀理性的陈述:“Hang on a minute(等一下).”
“你说的这些,和我当年听到的版本有一点出入。”
慢慢抬起眼,他和面前的中年警官认真对视,“周叔叔去世的那天,我和周斯复一直待在一起。我们接到的通知,是飞机降落在中转国境内,周叔叔被送去了中转国的医院抢救,但最后却没有抢救回来。正是因为中转国签证的问题,所以我们才没有办法连夜赶过去。”
冷笑了一声,昆汀在窗台前狠狠碾了几下烟头:“放他娘的狗屁。”
“不知道是谁在扯淡,”他说,“那帮人只是不想让Milton在那个节骨眼上出现而已。Milton一直有入境美国的身份资格,要真告诉你们人在纽约,他当晚就可以赶到医院,也不至于父子俩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好,”
时添点点头,接道,“那即便是这样,飞机上当时只有周叔叔和祁三两个人,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细节的?”
听到时添这么问自己,昆汀挑了下眉头,忍不住笑了:“我去,你小子是觉得我在骗你?”
“我现在并不相信任何单方面的说辞,”时添的语调有些淡,“除非你能拿出足够的证据来证明。”
身为一名警察,居然被关在拘留室里的人反过来要证据,昆汀几乎快要对眼前的小东西刮目相看了。
轻轻弹了弹烟灰,他从裤兜里拿出自己的手机,递给了时添:“诺,这是Duke在上飞机前打给我的电话录音,听吧,听完就全明白了。”
接过手机,时添按下屏幕上的播放键,一阵嘈杂的环境噪音过后,周律师熟悉的低沉嗓音在狭窄的室内响了起来。
一开始,在进行了一番简单的寒暄后,昆汀和电话另一端的周律师提起了自己的顾虑。他说,Bronx当地的警察几乎都受到祁家的摆布,他没办法在事发之后立刻将祁为珧作为作案嫌疑人抓起来。”
在电话里艰难地干咳了几声,周律师嘶哑地笑出了声:“Quentin,我这次找你帮忙,本来就不是打算让你和祁家对着干。”
“上飞机后,我会想办法把我的死嫁祸给祁为珧,这你就不用管了。”他说,“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给你发了一个地址,那里存放着所有Annie当年交给我的证据。拿到这些东西后,你先不要冲动,每当祁家想要出手掩盖,你就想办法放出一点点线索,让祁家内部的那帮狗东西相互猜忌,以此来拖延时间。”
微微怔愣了一瞬,年轻十岁的昆汀问自己的挚友:“Duke,你为什么不把这个计划直接告诉Milton?”
“……他还没准备好承受这些。”
周律师叹道,“上周,他还兴致勃勃地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今年要带那个孩子回家过年,想和我商量他俩的婚事。一听到他在电话里喊我爸,我就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但现在,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也必须要认清事实。”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陡然间沉了下来,“等我死后,你再想办法拖延一段时间,拖到祁正要出手的时候,再告诉他所有的真相,明白吗?”
“……”在电话里犹疑半晌,昆汀有些艰涩地开了口,“可是Duke,你这样做,他也许会觉得是你害了他。毕竟像你说的,他大学刚毕业,人生也才刚刚开始,和恋人也——”
“Quentin,”周律师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你难道忘了Annie当初是怎么死的?”
“我当时没能好好保护她,苟延残喘那么多年,也总算是要去见她了。”沙哑着嗓音,周律师说,“在那之前,我起码要给她的儿子留一条生路,让他有机会为母亲复仇。”
……
在录音剩下的时间里,昆汀和周律师两人详细讨论了当天在飞机上的计划和后续的一系列安排。挂断电话前,两人仍旧和过去的每一次见面一样,平静地和对方互相道了一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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