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的动作,江恕恨得眼眶通红,他的大脑因持续的愤怒而缺氧,眼前发晕发花,像是下一刻就要晕过去。 他们冷冷地对峙,像一对相互轻蔑又彼此作践的怨侣,又如同交缠在一起的藤蔓,注定要纠缠在一起,永远也分不开。 可能是因为身体受到伤害,精神的防护墙也露出破绽,江恕这晚做了梦。 他梦到自己回到了那个可怕的老宅。 他的祖父总说江家是整个港城最有秩序的大家族,但江恕很清楚,这个家不过是张装点华丽的袍子,华袍下爬满死者腐烂的蛆 虫。 这座笼子困杀了他的母亲。 他当时只有十岁,他看到母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她挨了这些年的光景,终于挨不住了,一滴泪挂在腮边,渐渐干了。 从前艳光四射的女人,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让人简直不敢相信她曾经那么美丽过。 直到最后,她枯瘦的手死死地掐住他的胳膊:“把门打开!我要闷死了!” 她像是在求救。 混乱中,有人惊慌地把他抱出母亲的房间。 他抬头望天,发现从这座宅子望出去,天竟然被困成个四四方方的“井”字。 这座宅子的墙砌得很高很高,每块都用乌浆浆的泥红包裹着,仿佛是人皮被翻了个面,露出血淋淋的内里来。火烧云在天幕中扭曲地浮动着,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血色。 “当——” 角楼的钟声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仿佛是在奏响催命曲,又像是预兆死亡的冰冷丧钟。 门被关上前,他看到女人的手无力地落下,不动了。 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妈妈——” 江恕满头大汗地睁开眼,他像是还没从噩梦中清醒,口中不断唤道:“妈妈!妈——” 他刚喊了两下,就听到隔壁床上传来冷冷的声音:“大晚上不睡觉,你鬼叫什么?” 床头柜上的台灯突然被人打开。 江恕闭上眼,眼睛不太适应这样的光线。 见床上的江恕满头大汗,满脸惊慌,周济慈微微吃了一惊,脸色稍稍柔和。 他下床走到桌前,先是亲自试了试水壶中水的温度,觉得温度正合适,给江恕倒了杯温水。 “喝点水吧。” 周济慈坐在床沿,把水杯递过去。 江恕大脑一片混沌,他来不及思考,就着周济慈的手急促地喝水。 他喝得很急,像是在沙漠中干渴了三天的旅者一样,多余的水直接洒在他脖子上,睡衣和床单都被浸湿了。 周济慈微微皱眉,起身去卫生间打了盆热水,他拧干帕子,耐心地给江恕擦干脖子的水,又擦干净脸上的冷汗。 他的动作很轻柔,俯下身时,身上那股微寒的花香冲入江恕的鼻间,让他暴躁的内心逐渐平静下来。 江恕一愣,像是终于从噩梦中回过神,他下意识地抓住周济慈的手,紧紧的。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后,周济慈挣开他的手,温声道:“睡吧。” 江恕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眼睁睁地看着周济慈去卫生间把水倒掉,又慢慢地躺回床上。 夜色清朗,窗外的月光像水银一样洒进来,周济慈的身体向右侧着,脸色被映衬得一片雪白,乌压压的睫毛在他眼下打下一片阴影,温柔又宁静。 江恕看了很久,直到筋疲力尽,才缓缓地闭上眼。 那日后,两人还是那么怪异地处着,时不时用刻薄的话语肆无忌惮地伤害对方。 周济慈的冷淡,让江恕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那天晚上给自己喂水的人,简直是可恶得很。 就在江恕住院的第三天,病房来了位意外之客。 傅庭雪坐在椅子上,笑容淡淡:“今天陪我女儿来看医生,听说你就在这家医院,所以来看看。” 除去上次关于电影的让步,江恕素日和傅庭雪并无过多来往,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还是客气道:“你费心了,我的伤不打紧。” 傅庭雪说起那日的事:“听说,刺杀你的裴律确诊了精神病,如此一来,他倒是可以不用坐牢了。” 江恕不在意道:“他既然有病,那就先去精神病院把病治好,该怎么判,都按照法律来。” 傅庭雪笑道:“你倒是大气,只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他这样做,难免让人心寒。” 江恕笑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一切都朝前看才好。” 说着,他看向坐在一旁削苹果的周济慈,目光柔柔。 他们说话时,周济慈就坐在一旁的座位上削苹果,他稍长的额发挡住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傅庭雪顺着江恕的目光看去,这是他进门后第一次把目光放到周济慈身上。 仔细打量一番后,傅庭雪笑道:“新夫人果然不俗,只是这样的美貌难免招来祸端,但有你这样的人护着他,自然不会有不长脸的人打他的主意。” 江恕得意地笑:“我自然不会让人欺负他。” 这时,乔西把辛巴带了进来。 辛巴是江恕养的布偶猫,非常粘人,因为主人在医院住院,辛巴茶饭不思,乔西这才把它领来。 一进门,辛巴就跳到江恕的被子上,“喵喵喵”地开始踩奶,毛茸茸的大尾巴不住地摇晃。 傅庭雪看着活泼的辛巴,笑道:“我以前也养过一只奶猫,只可惜,它在我家里住得厌了,逃走了。” 江恕一边和辛巴玩耍,漫不经心地回道:“再去买一只就是了。” 傅庭雪意味深长地笑:“可我就想要那一只。” 他说这话时,江恕总觉得他像是话中有话,心里有些纳闷,不由朝他看了好几眼。 这时,周济慈的手一顿,锋利的水果刀划破他的手指,血珠冒了出来。 他盯着自己流血的手指,怔愣了好久。 还是江恕看到他手上的血,关切道:“你手流血了。” 周济慈回过神来,慢慢站起身,淡笑道:“你们先聊,我去处理一下伤口。” 傅庭雪目送他离开房间,眼神里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傅庭雪告辞道:“我女儿的检查快结束了,我就不打扰你养病了。” 江恕客气地送他离开,心里纳闷:这又是在闹哪一出? 卫生间里,周济慈正在用碘伏给伤口消毒。 这时,耳边突然响起关门的声音,他闭上眼,语气冷冷道:“你又想做什么?” 傅庭雪把卫生间的门关上,他靠在墙上,看着周济慈流血的手指,微笑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去花园摘玫瑰花,结果手指被玫瑰刺扎出血,你哭了好久,我抱着你哄了好久你才没哭。” 周济慈小时候长得比同龄人都要瘦弱,因为生病,他脸色常年苍白,但面容却如女孩一样精致,甚至有种我见犹怜的味道。他行动起来时,轻盈的脚步就像奶猫一样,没有一点声音。 因为不会说话,他哭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流,可怜得很。 周济慈淡淡道:“你也知道是以前了,又何必一提再提呢。” 傅庭雪的喉结细微地滚动了一下,沉声问道:“你爱不爱他?” 周济慈轻笑一声:“当然。” 得到他的回答,傅庭雪的呼吸逐渐沉重,一种难以言述的感情冲入他的胸腔。 处理好伤口后,周济慈刚想出门,傅庭雪却拦在他面前,面容稍显扭曲:“你和他才认识多久?他凭什么爱你,你凭什么爱你?” 周济慈冷冷地笑:“我和任何人都可以相爱。” 傅庭雪像被他的话激怒,咬牙道:“所有人都可以?为什么?我才是你唯一的亲人,我才是最爱你的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他在一起,无非是想躲我。” “他没有资格得到你的爱,只有我,只有我才有资格得到你的爱。” 面对傅庭雪的质问,周济慈荒唐地笑:“你简直是可笑,爱我,还是爱母亲?你分得清吗?” 傅庭雪的瞳孔动情地滚动,他张开嘴,却没有再发出声音。 见此,周济慈走上前,像是要逼迫他看清自己的脸,声线诡魅道:“你说,爱我,还是爱母亲?” 傅庭雪别过脸,他像是不敢直视那张脸,甚至有些恐惧。 周济慈面无表情:“你先搞清楚,再来跟我说这些话。” 他看着傅庭雪僵硬的脸,突然又笑道:“或许,我也不是不能爱你,爸爸。” 傅庭雪身体一颤,他曾无数次希望周济慈喊他“爸爸”,但真的从他嘴里听到这个称呼时,他突然就……突然就不甘起来。 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乔西进入卫生间,说道:“周先生,老板叫你呢。” 他看到傅庭雪也在卫生间,气氛很是怪异,眼神透出一丝惊诧。 周济慈收拾好东西,回答:“我马上就来。” 他转身离开,傅庭雪这次没有再拦他,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 回到病房后,江恕见周济慈眼眶有些发红,问道:“你这是什么了?” 周济慈轻声道:“没什么,手上的伤口有些疼。” 江恕笑出声,亲昵地去拉他的手:“我倒是不知道,你居然那么娇气。” 他亲亲周济慈的手指,又道:“明天我就出院了,我们一起回家吧。” 周济慈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头,他这样温顺的模样倒让江恕很是满意。 傅家的公馆里,傅庭雪正坐在四楼的房间里看书。 他坐在扶手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张爱玲的书,正好翻到《心经》那一篇。 纪羡余推开门,温声唤道:“义父。” 傅庭雪合上书,朝纪羡余招招手,温柔地笑道:“羡余来了。” 纪羡余犹豫了一下,温顺地跪坐在他身前,像是乖巧的女儿一样。 她看到傅庭雪手里拿着书,好奇地问道:“义父,你在看什么?” 傅庭雪看了眼手上的书,表情微妙道:“是张爱玲的一本短篇小说,讲的是父女之间的爱,倒是有趣的很。” 见纪羡余眼神中透出一丝惊恐,傅庭雪笑着安抚道:“你不用那么担心,我会给你爸爸说,以后让你不喝那么苦的药。”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纪羡余低下头,几乎想哭出声:她终于要解脱了。 她那愚蠢的父亲简直是异想天开,男人都没碰过她,她生个屁的儿子。 傅庭雪摸着纪羡余乌浓的鬓发,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 傅庭雪目光中透着回忆道:“大小姐和我私奔时就是那么大,她要是有女儿,一定和你长得很像……” 纪羡余突然鼓起勇气,问道:“义父,你爱他吗?”
83 首页 上一页 29 30 31 32 33 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