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爷爷明明年纪大了眼睛不好,却喜欢用这么亮的灯,试图从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里证明自己还老当益壮。 梁瑾在纷乱思绪里回忆起从前,他爷爷无数次说的格泰能做四十年、做到如今这个规模,他很不容易。 不容易在哪里,梁瑾想,自己可能到今天才真正明白。 “我今天路过公司附近在建的那个新体育馆,发现都快过年了他们还没停工,打电话问傅少才知道他们的工程出了安全隐患,正在加班加点排查整改。” 梁瑾的声音不重,像只是不经意地随口一说。 老爷子沉目,看着他,梁瑾没有避讳地迎视。 “你想说什么。”他爷爷开口。 “华扬工程部跑了一个经理,是这个体育馆项目的直接负责人,”梁瑾道,“幸好他们提前发现了,要不过两天暴雪一下,施工现场万一出了什么事砸伤砸死了人,他们公司一大批人要吃瓜落,傅少也一样,刑事责任跑不掉,不定还要坐牢。” 老爷子神色不动:“那也是别人的事,何必你来操心。” “真是别人的事情我也不会操心,”梁瑾看着他爷爷这样事不关己的态度,愈觉心寒,“说实话吧,前段时间我碰到杨鹏那小子跟踪傅逢朝,他说他爸在帮爷爷你办事对付傅逢朝,我才让人去查了查,最后查到杨平川跟华扬那个跑了的经理交情匪浅,你说这些是巧合吗?” 老爷子扔下手中棋子:“所以你今天是特地来这里找我兴师问罪的。” 他就这样轻飘飘地承认了,梁瑾只觉得讽刺:“爷爷,你想做什么?送傅逢朝去坐牢吗?他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你要这样针对他?” “何必明知故问,”梁老爷子轻慢道,“你是我唯一的孙子,我不会看着你第二次误入歧途。” “爷爷,”梁瑾严词提醒他,“你让人在工程安全上动手脚,很有可能会出人命,你这是在犯法,真要是出了事,你目的是达成了,良心过得去吗?” “你难道还想报警去检举我?”老爷子反问他。 梁瑾讽笑:“爷爷既然敢做,想必不会留下证据,华扬的那个经理已经移民了,至于杨平川,就算查到他身上也牵扯不到你,他更不敢供出你,你根本不在乎。” 他爷爷确实漫不在乎:“被你发现了我没话可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要为了他跟家里过不去,一点都没变,如果阿瑾还在……” 说出口的话又止住,伴随重重一叹,遗憾至极。 “这是一回事吗?”梁瑾心头愤怒被点燃,“就算我哥还在,他会同意你用这样的手段对付人?你把我哥又当成什么了?” 他爷爷的脸色也逐渐变冷:“你哥还在我根本不必做这些,他从小到大都没叫我操过心,如果不是因为姓傅的那个小子,你哥现在还能活得好好的。” 梁瑾从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他爷爷嘴里说出来,顿觉荒诞:“我还以为只有我妈精神不正常,才会将这件事怪到傅逢朝身上,原来爷爷你也一样,你何不直说,你更怨的人其实是我?是因为我,我哥才出了事,何必牵连无辜的人?” “你也知道你自己做错了,”老爷子疾言厉色,这么多年第一次在他面前说了实话,“当初要不是你任性,半夜离家出走,你哥担心你跟出去,又怎会变成今天这样?我从没为了你哥的死指责过你,你自己总该有点分寸,不要再重蹈覆辙,你看看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 梁瑾忽然就冷静下来,无意再争辩:“我说了我这样是天生的,改不了也不想改,你逼我也没办法。” “你——” “之前我妈说爷爷你年纪大了管不了我,她知道你更知道,你们现在确实没法再管我,就算你对我再不满,再不能接受我喜欢男人,我也不会改。” 梁瑾冷然抬目,眼里有着鱼死网破不顾一切的狠劲:“我有软肋,爷爷你也有软肋,我的软肋是傅逢朝,你的软肋是格泰,你要是再敢动他,我不介意以牙还牙。” 他爷爷一愕,不可置信:“你竟然为了一个男人这样威胁我?我是你爷爷!” 梁瑾无动于衷道:“你是我爷爷,所以这次我不会去报警,但下不为例,我不想气你,只是提前通知你,你要么放弃我将格泰交给外人,要是舍不得格泰改姓那就不要再给我找麻烦。 “不要,再挑战我的底线。” 梁瑾站起身,他爷爷喝住他:“你敢!” “没有什么敢不敢的,被逼到那一步了不敢也得敢,”梁瑾的嗓音变得愈淡漠,“你休息吧,身体才刚好点,别又犯病了。你放心,只要你不再打傅逢朝的主意,在人前我还是梁瑾,死了的人不会活过来,至少在无关紧要的人眼里不会。” 离开白庄时又下了雨,冬日里的雨夹雪,格外冰寒。 梁瑾撑着伞站在路边等车,想起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他走出这里,那时的失魂落魄成了今天的彻底心灰意冷。 他实在太累了,不知道该去哪里,能去哪里。 坐进车中,司机问他去哪,梁瑾疲惫靠在座椅里看窗外,半日才给出反应:“随便转转,走到哪算哪吧。” 车开出去,闪烁车灯逐渐没于纷洒的雨雪里。 梁瑾靠着座椅没动,耳边不时有嗡鸣声,也许是下午那场事故留下的后遗症,他不想去医院。 熟悉的街景掠过眼前,不知不觉间车又开到了当年出事的那个路口。 梁瑾的眼神动了动:“在这里停车。” 他走进电话亭中,拿起话筒时,指尖也在微微颤抖,拨出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传来傅逢朝的声音:“哪位。” 梁瑾在这一瞬间失语。 傅逢朝听着电话里隐约的呼吸声,耐着性子等那边回答。 他忽然想到什么,点开通话记录往前翻,找到了半年前那个深夜打来的那通电话,跟今天的果然是同一个号码。 “傅逢朝,”不稳的电波里终于传来梁瑾略哑的声音,如同穿越了时空,来自十年前傅逢朝错过的那通来电,“我在松河路的电话亭,你能不能来接我?”
第38章 我是梁玦 挂断电话后梁瑾靠在电话亭里,放空心神发呆了很久。 太过纷杂的思绪理不清索性什么都不想,沉默看向外头的世界。 这个时候他忽然开始回忆从前。 当年那场车祸发生的第三天,傅逢朝曾经来过梁家,请求见他最后一面。 那时家中管家得了他爷爷吩咐将傅逢朝挡在门外,而他藏在房间落地窗的窗帘后,看着傅逢朝在门外声嘶力竭地哀求——他很想出去将人抱住但不能,他们隔着一道门各自崩溃,直到那个人死心离开。 那之后的第二天他剪短了头发,戴上眼镜,换上他哥哥的衣服,更换了户籍身份证和所有能证明身份的证件,真正开始学着做梁瑾。 他只有三天的时间,必须在那场葬礼上骗过所有人,骗过傅逢朝。 那是他人生最灰暗的三天,亲手将自己的人格一点点碾碎,重新拼凑成另一个人的模样。他无数次想放弃,也想一死了之,身边人却一遍一遍提醒他不能,他欠了梁瑾一条命,不还清楚就算死了也没脸去见梁瑾。 他的确做到了,在那场葬礼上除了知悉内情的家中长辈,没有人怀疑他不是梁瑾,连傅逢朝也是。 那时傅逢朝眼里的灰败哀色在那之后的很多年,是他一想起来便会痛彻心扉、无法解脱的枷锁。 傅逢朝问他梁玦是怎么死的,他只能以意外搪塞,心虚让他不敢面对傅逢朝的眼睛,在傅逢朝和其他之间,他最终选择了放弃傅逢朝。 葬礼结束的当天,他飞去国外,真正开始自己的“新生”。 那是一段极其痛苦的过程,他必须不断逼迫自己去学习那些他不擅长也没有任何兴趣的东西,去和不属于他的人际关系打交道小心翼翼不能露出马脚,去磨合适应去不断改变自己。 哪怕磨出血、折断骨头,也只能咬牙坚持,为了让自己变成更像梁瑾的梁瑾。 这十年他在梁家人面前其实一直做得很好,无论是他爷爷还是他妈,至少面上挑不出他任何一点错。 再没有人提起梁玦,人人都以为他是梁瑾、梁瑾是他,他是梁家唯一的长孙,肩负家族责任和格泰的未来。 如果不是傅逢朝回来,他连自己都骗了,当真以为他能做一辈子梁瑾——其实不能。 在傅逢朝也说要忘了梁玦时,他便知道他装不下去了,他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傅逢朝放弃梁玦、试图对别人表露好感,哪怕那个人是作为梁瑾的他自己。 如果傅逢朝也不要了他,他可能真的会变成一个疯子,或者死去。 外面的雨夹雪逐渐转变成一场纯粹的夜雪,梁瑾站在这一方逼仄里,透过模糊不清的玻璃门偶然窥见一缕光,眨眼即逝。 困于玻璃器皿里的蝴蝶渴望着格子之外的世界,他也一样,在这样的晦暗里安静等待着那个人来接他离开。 傅逢朝来得很快,车灯落近,划破黑夜阒寂,逐渐映亮了梁瑾眼前的路。 傅逢朝撑着伞自车中下来,停步车边抬头,依旧是那样藏了万千复杂的漆黑眼眸,静静看向他。 他们隔着一扇玻璃门对视,梁瑾抬起的手按在门上,他按得格外用力,如他内心剧烈的挣扎——那样地渴望走出去,走出这座自十年前起便将他困于此的囚笼,真正到了这一刻他依旧胆怯,犹豫不决。 傅逢朝并不催促他,也不肯过去,就站在车边等。 梁瑾的眼睛有些难受,耳朵里仍有杂音,五脏六腑一起被攥住,却不是疼,窒息的感觉比单纯的疼痛更让人难熬。 在濒临死亡之前,那道门终于被推开,他也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几步的距离,他乘风雪而来。 走至傅逢朝身前时,梁瑾几乎站不住:“我……” 傅逢朝什么都没说,神色如常,抬手按了一下他的背:“上车。” 坐进暖气充足的车里,身体里凝固的血液重新开始流淌时,梁瑾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打颤。 他靠在座椅里,浑身力气都像被抽干,一个字也不想说,更说不出来。 “难受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到了叫你。”傅逢朝道,随口的一句话,听不出其中情绪。 梁瑾点了点头,疲惫闭眼。 傅逢朝回头看他一眼,踩下油门,加速驶入黑夜里。 梁瑾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依旧在车中,窗外是比先前更森冷的夜。 傅逢朝在他身边抽烟,他有些恍惚,看了看腕表,快九点了。 前方只有一盏不甚明亮的路灯,隐约映出附近房屋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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