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次,无论问谁,都无法给他一个两全的答案。 “你别动。” 边亭挣扎不动了,他卸下了全身的力气,放任自己沉溺下去。 “让我…待一会儿。”后半句话很轻,模糊地像是直接从心里发出来的,靳以宁没能听清。 这种感觉,就好似桀骜不驯的小野猫突然圈在自己的腿上打盹,靳以宁没有追问,更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将猫咪惊跑。 细微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门缝里有人影在晃动,是值夜班的护士开始了凌晨的例行查房,不过靳以宁在睡前特地交代过,所以不会有人进来打扰。 一扇小小的门,隔出了一个可以短暂逃离现实的空间,在这里可以不问缘由,也不探究后果,只要那近在咫尺的体温,能给那长久以来饱受煎熬的心,带来片刻的安定就好。 几分钟之后,门外重归平静,靳以宁轻拍着边亭的肩,问他,“这次你在外面待了多久?十天?十二天?” 边亭睁开眼睛,想也没想,就准确地道,“十六天。” 十六天,自从边亭来到靳以宁身边之后,还没和他分开过这么久。 想到自己出门前靳以宁还健健康康的,现在却躺在医院里浑身插满管子,边亭的情绪无处排解,就不讲道理地胡乱怪罪他人,“明明之前都好好的,几天不见就成这样了,丁嘉文他们是怎么做事的?” “不关嘉文的事。”靳以宁的心里泛起一圈涟漪,试探地问,“我是不是让你担心了?” 边亭的耳朵动了动,一个问题回答不上来的时候,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先假装自己聋了。 靳以宁早就摸清了边亭的脾性,从他嘴里撬出一句中听的话比登天还难,没有否认就是承认。 靳以宁笑道,“还知道担心我,不算太没良心。” 边亭一听,失聪的耳朵恢复了功能,作势就要起来,靳以宁眼疾手快,又连忙把人按了回来。 靳以宁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为了不让他乱动,靳以宁两手一环,将边亭整个圈进怀里。 “你不在的这几天,我还真的…有点不习惯。”靳以宁轻声说,“不要再出门这么久了。” 虽然今晚靳以宁允许自己短暂越界,但他的理智尚存,还玩得了文字游戏。“想你”被他替换成了“不习惯”,“不要再离开我这么久”,也被他用一句“不要再出门这么久”代替。 边亭自然是无法明白这其中的真正的含义,靳以宁的身上长期是苦涩生冷的药味,初闻觉得苦,久了也就习惯了,今天这些原本就清苦的气息中,又增加了一点消毒水的泠冽。 他用力呼吸,将这个气息吸入鼻腔,吸入肺里,刻进因为这些天的分离,而怎么也安定不下来的心。 他低声应了一声“好”,鬼迷心窍一般。 但边亭知道自己不该答应的,因为他迟早要永远离开。 ◇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再坚持一下 “不干了是什么意思?” 秦冕蹲在野地里的一块大石头上,这么问边亭,形象全无。 “我做不了。”边亭手里的冰棍甜得发腻,这是刚见到秦冕时,秦冕硬塞给他的。 他像是丧失味觉了一般,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然后破罐子破摔,给自己的上一句话做了注解,“不干了,做不下去了,也不适合再干了,你另请高明吧。” “怎么忽然就干不下去了呢?”秦冕问。 边亭没有回答。 靳以宁还需要三天才可以出院,边亭打了个电话,约秦冕见面,说是有重要的事要和他谈。 秦冕和边亭有约,地点总算选在出其不意的地方,这次也不例外,昨天一条短信发到边亭手机的上,见面地点是郊外一个山头,导航上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边亭的车开到半山腰上就没路了,最后还是靠两条腿走上来的。 荒郊野岭,杂草丛中,两人各自蹲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拿着快融化的冰棍在啃,这画面怎么看怎么都不正常。 咔擦咔擦,秦冕三两口把整根冰棍嚼碎,抬眼问边亭,“你放弃了?” 边亭没有给自己找借口,“对。” “你要退缩了?”秦冕不甘心,又问。 边亭承认道,“没错。” 秦冕三连问,“你被策反了?你要背叛组织了?你要跟着靳以宁,彻底弃明投暗了?” “少发挥点想象力吧。”边亭懒得陪他东拉西扯,说出了自己日后的打算,“我要走了,等做完这次任务之后,我会把这些年查到的所有资料都整理好,交给你,你抓紧时间物色新人选接替我吧。” 冰棍吃完,边亭把光秃秃签子叼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道,“然后离开港城,再也不回来了。” “为什么这么突然?”不知秦冕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 其实这个决定并不突然,离开的念头,已经隐隐约约在边亭的心里徘徊了很长一段时间,真正让他下定决心的是,是这次目睹靳以宁躺在担架上被送进医院。 边亭发现,他无法再面对类似这样的场面,哪怕一次。 “*明明说好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边亭没法说出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引用了一句电影里的台词,又说,“况且,我在四海集团这么多年也没做出什么成绩,说明我能力有限,完不成组织交代的任务。” 边亭这话,就纯属妄自菲薄了,虽然四海集团尚且不能被连根拔起,但这些年在边亭的协助下,警察多次展开行动,四海集团在港城已不似往日猖獗。 就好比偷渡风波,警方虽然无法将蒋晟他们定罪,也不是一无所获,四海集团内部固若金汤不假,但他们的合作方良莠不齐,少不了方寸大乱。 群龙无首的这段时间里,边亭及时递出了重要情报,警方趁机打掉了几个小团伙,狠狠挫伤了四海集团的气焰。 “只是因为这些?”秦冕试探着问边亭。 一时间,边亭没有说话,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答非所问,“我原本就是街上的一个混混,从来不是什么有正义感的人,也没有崇高的理想。” 有些人之所以伟大,因为他能为了别人的利益,做出背离自己人类本性的选择。边亭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他给秦冕当线人,本就只是一场互惠互利的合作。现在他干不了了,做不下去了,在被彻底撕扯成两半前,退出是最有利的选择。 既然站在哪一边都是错,那他就干脆全不选。 让不让边亭退出,秦冕没有马上给他一个答复。 他跳下石头,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像无事发生一般,笑眯眯地对边亭说:“来都来了,我们先一起给师父上柱香吧。” “师父在哪里?”边亭一脸莫名,秦冕这人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 秦冕无辜地向下指了指,说,“你脚下。” 边亭一听,连忙往边上跳开,拨开杂草,露出了底下黑色的石碑。 一时间,边亭不知说什么才好,他脚下踩的哪里是什么大石块,而是秦冕的师父,边亭的季叔叔的坟头。 而且这个秦冕早就知道,也不提醒他。 “我好像还是第一次带你来看他。”秦冕走上前,拔掉窜得最高的一丛杂草。 在季叔叔面前,边亭没心情和他计较,低低应了一声,蹲下身,和秦冕一起除着坟头的野草。 野草在空地上堆起一个小垛,季叔叔的墓碑也就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碑上一个字都没有,没人知道这底下埋了一位毕生都在打击罪犯的英雄。 “这块碑是我亲手立的。”秦冕慢悠悠地点起一根烟,插在黄泥土地上,“因为蒋晟放出话来,如果让他知道他葬在哪里,他就要掘开他的墓,让他曝尸荒野。” “‘季昀’这两个字,我已经练了很多年。”秦冕扭头看向若有所思的边亭,笑了笑,“就等着蒋晟伏法那天,再亲手过来雕上。” 季昀就是秦冕的师父,也是一直供边亭读书的季叔叔。秦冕刚加入警察队伍的时候,季警官就已经和四海集团斗争了许多年。 双方结怨颇深,蒋晟更是把这个咬着他不放的警察当作眼中钉,连死了都不能让他安生。 白色的烟雾在坟前飘起,秦冕看着一路飘向天空的烟,忽然问边亭,“你知道师父是怎么死的吗?” “因公殉职。”边亭半跪在无名碑前,拉长衣袖,仔细擦着墓碑上的尘土,直到光滑的大理石碑面上倒映出他自己的影子。 季叔叔已经离开十六年了,直到现在,边亭还时不时梦见和他一起游泳吃猪脚饭的场景。 “这是你我一厢情愿的说法罢了。”秦冕笑了笑,说,“在我们内部的档案里,犯罪嫌疑人季昀是在转运的途中,死于一场意外车祸。” 季昀曾经和秦冕当过好多年的邻居,一直是他的偶像。秦冕的学习成绩很好,一路跳级,大学毕业后,如愿加入了警察队伍,成为了季昀的小徒弟,也是当年最年轻的警察。 就是在秦冕加入的那一年,季昀在四海集团的案件上,取得了关键进展,很有机会将蒋晟绳之于法。 但是随着案件调查的深入,季昀同组的两位警官相继意外殉职,不久之后,又在他的后备箱里发现了大量现金。 越来越多的证据在同一时间冒了出来,总总迹象表明,季昀与境外的犯罪集团有勾连,想要拉四海集团下水,成为替罪羔羊。 “他们说,他是一个黑警。”说到这里,秦冕笑了起来,“他那么嫉恶如仇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个黑警。”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陷害季警官而设计的圈套,是一个局,目的是除掉他和他的整个调查小组。 在确着的证据面前,季昀被停职收监,接受调查。但在调查结果正式出来前,季昀在一次转运过程中遭遇车祸,当场死亡。 旧事重提,边亭只有一句话,“季叔叔是清白的。” “我知道,我相信他。”秦冕转头看向边亭,唇边依旧挂着笑,“你知道吗边亭,我也不是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我懒,怕麻烦,更怕死,如果不是为了让师父沉冤昭雪,我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秦冕之所以坚持到现在,是为了还师父清白。边亭早先愿意接受秦冕的任务,除了想为母亲减刑外,何尝不也想尽一份力,为替季昀沉冤昭雪。 “阿亭,我知道这些年你过得很煎熬。”秦冕看出了边亭内心的挣扎,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但我希望你为了你的季叔叔,再坚持一下。”* 因为和秦冕在季昀坟前的这场谈话,边亭没能走成。 事后边亭挖苦秦冕当缉私警察真是屈才,应该转行去当谈判专家。秦冕假装没听懂边亭话里的嘲讽,说好啊,我早就想转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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