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准你进来的?”季鹤回去,盯着乔横林的眼睛问。 乔横林把踮起来的脚放下去,身量立刻变得比季鹤矮小许多,他埋下头,手指悄悄捏住衣角。 但还是被季鹤发现了,拎他的胳膊,“拿过钱的手不要摸身上,脏死了。” 乔横林正不知如何面对季鹤那张恼火的脸时,又来了位顾客,将书码在柜台上,递过来一张二十。 季鹤的手刚刚擦干,他立即拉起乔横林的手腕,让他去找钱,“数出来五张。” 乔横林赶紧抓,抛在柜台前,季鹤又说,“叠整齐再给别人。” 结账的顾客忍俊不禁,看着两个性格迥异的小孩儿,好脾气地拿起皱巴巴的纸钞塞进包里,“在教弟弟算账吗?不要太凶咯,看他要哭。” 乔横林不哭,眼泪在季鹤的凝视下憋了回去,呲牙笑。 “他不是我弟弟。”季鹤直言道。 顾客讪讪笑了几声,拿上书离开了。 乔横林的笑也敛住了,眉毛往下压着,那股泪的酸劲儿又冲进鼻腔,他仰头瞥了季鹤一眼,然后背过身,小步往外挪着。 季鹤低眼瞧着他,心里不太舒服,但他转念一想,乔横林压根儿听不懂话,自然也不是为什么名头伤心,大抵只是觉得无聊而已。 “等等。” 季鹤开口,乔横林立刻转了回来,吸了吸鼻子,又开始晒他的大白牙。 “你要是没事做,”季鹤说,“我教你怎么收钱。” 从认钱开始,季鹤先教他认颜色大小,再教他认数字,幸好乔横林认表,季鹤就拿钟表为例,乔横林学得算快。 但十以内的加减法学不会,还比不上季鹤上幼儿园的时候。 季鹤教得恼,耗了几分钟索性放弃,来了顾客就口述几张钱,乔横林照着拿就是。 乔横林也不是没有做得掼的事,季鹤只简单提了一下让他给书套塑料袋,遇到好脾气的顾客说声谢谢光临。 整个下午乔横林手里捏了个敞开的塑料袋,目光灼灼地盯着拿书的顾客,倒是有几位原先没打算买,他这样满怀期待地一盯,人就不好意思不去结账了。 他麻利给人套上,等季鹤说完让他找多少钱,就小的压大的,一齐递过去,然后高喊一声谢谢,光临不会说。 季鹤让他小点儿声,却忍不住跟着客人一齐笑了。 乔横林可分不清什么叫好心的嘲笑,只觉得季鹤开心,便愈发卖力,季鹤省下很多洗手的次数。 季君回来的时间差五分钟十点,带了半个冰镇西瓜,季鹤太晚就不吃东西,大部分都喂进乔横林的胃里。 等季鹤洗澡出来,乔横林满嘴流汁,嘴角挂着西瓜瓤和几颗黑漆漆的西瓜子,季君还在替他鼓劲儿,因为屋子里头只有很小一个冰箱,太大的瓜放不下。 “你还要不要洗澡?”季鹤瞥他,不悦地问。 乔横林随即将埋进瓜肉里的后脑勺拔开,吞了最后一口,使劲儿锤了锤胸口,然后一溜烟儿跑到浴室。 “下次晚上不要带吃的回来。” 季鹤将剩下那半西瓜端进厨房,用刀切掉被啃过的一层,剩下切块儿,保鲜膜覆着盘子放进冰箱最下层。 “你们下午没吃饭吧,”季君倚着门框,“我看他要长身体,你也要长,晚上不吃东西怎么能成。” 季鹤开水冲刀柄,神色微顿,“他没说饿。” 季君憨笑,“他话都崩不出几个,不会说。” “我知道了,”季鹤不耐烦地回答季君,“你要带饭就该早些回来,超过七点就干脆别带,我会做给他吃。” “成,”季君连忙答应,“我知道了,对了,琴弦我帮你调好了,明天试试,不行我再给你找名家,齐老师做琴是把好手。” “嗯。”季鹤轻声答应,侧着身子越过季君挡住的半扇门。 季君带着乔横林在凉席上打起疲累的鼾声,季鹤一个人回到卧室,桌旁的小案架着把仲尼式的棕褐色古琴,古朴沉静,淳和淡雅。 这是季君年轻时到甘肃,遇见世代手工制琴的大家,厚脸皮拜师,斫琴两年半,带回来了这架处女作。虽然手艺不算纯熟,但到底是得了半分真传,季鹤用着习惯也喜欢。 他盘腿入座,闭目悬手,在琴弦上方拨动着空气。 弦坏了之后,季鹤每晚手指都痒得发痛,捏着茧皮才勉强入睡。 只是对了遍手势,心里想着曲调,他已然觉得身心舒畅,他没有留小夜灯的习惯,在昏黑的房间酝酿着入眠了。 轮及周末,季鹤起床起得更早,因为休息日店里来往的顾客会多些,怕没时间练字,所以凌晨四点半就到桌前,用小台灯照明,提笔写字。 约莫两个小时,柜子最底层镇纸压的毛边纸用完了,季鹤又察看墨汁,余量也不多。现在正值暑假,学校门口附近那家文具店开门不勤。 别处也能买到,但那家便宜,四尺四的毛边纸百张才十块出头,墨也不贵,一得阁的大容量墨汁够练一阵子。 偶尔黄秋风会送来上等的好墨,不许季鹤拒收,他总开玩笑似的要求季鹤赠他几字,但季鹤从没为别人写过。 倒不是他不懂礼,但他不喜欢回看,每次攒到柜子里塞不下那沓写过的纸时,就毫不留情地丢到最远的垃圾池里。 所以更无法忍受字被别人拿走,时不时观看一番。 季君说他吹毛求疵,黄秋风不以为然,他说季鹤是精益求精,总有一天他会比季君,季鹤的亲爹,先一步收到季鹤的手笔。 季鹤到厨房开火,只做了白水煮蛋,两颗,一颗给季君,一颗给乔横林,他自己不爱吃,只是觉得做起来简单,没有油烟气,所以常做。 他去洗手时,正好碰见浴室门口的乔横林,迷瞪着眼,就要往门上撞。 季鹤一把拉住他,又很快松手,责备地瞥了一眼。乔横林心跳飙升,顿时清醒,然后冲转身离开的季鹤啊了一声。 “做什么?”季鹤问。 乔横林拧开门,接着侧身在旁边站着,没有要动的意思。 季鹤起先不明白,乔横林急得说了话,可依旧是一副低眉顺眼的表情,“先、你……先……” 季鹤略感讶异,但没推辞,进去净了手,很快出来。乔横林等季鹤的身影到转角,再也看不见,才挪着步子到卫生间。 事实上季鹤没走远,只是刻意让柜子挡住了身子,他等乔横林出来离开,又折回去。 镜子没有讨厌的水渍,洗手池的台面和水龙头微湿,擦它们的消毒湿巾对折两次,安静地躺在垃圾桶的底端,马桶圈被放了下去,没有留下一个指印。 卫生间干净地像没有用过,季鹤环视一圈儿,终于发现了一处改动。 两个原本留有空隙的漱口杯又紧紧贴在一起,杯底旁多出半个湿印,是被人精心调动过。 季鹤略一拧眉,犹豫片刻,伸手将他的杯子挪到柜子另一侧,离乔横林的那个远远的。
第五章 不卖 趁上午客人少,季鹤从抽屉里取了钱,让季君顾半天店。 乔横林正蹲在棋盘旁边,视线跟随季君指间夹的黑子白子一起动,季君落每一颗子都犹犹豫豫,棋子好似沾到交叉点上又即刻被拽起来,乔横林的眼神也跟着一紧。 季鹤预备出门的时候从季君旁边经过,他也没看一眼,更没个答应的声。 忽然一粒白子被拎起来,从原先的位置向前推了三步,季君仰颈张望,脖子还没完全抻直,又忙去看落子的位置。 片刻后,季君松掉手里那颗黑子,放回棋罐。 残局既解,季君也没什么可纠结的,冲季鹤笑笑,嘴里却小声嘟囔:“你下得对,可该还有更好的解法…..” “我要出门买些东西,”季鹤垂目,又重复一遍,“上午你别走。” “好好,”季君满口答应,推了一把缩成团的乔横林,“你要出去,就把他带出去逛逛吧,总在屋子里闷着,好无趣。” 季鹤本想反驳,但乔横林猛蹿了起来,脚麻,又一屁股跌坐到蒲团旁,立刻又站了起来,站在季鹤屁股后面晃晃悠悠。 季鹤终究也没说什么,许他跟着,走到半路,担心他跑不见,干脆将人提到自己眼前,两个人并排走着。 一路上,乔横林看什么都觉得稀奇,脑袋好奇地来回摆动,又用余光一秒不落地盯着季鹤的胳膊,他累了,想伸手去拉。 但季鹤的步子很大,尤其是当乔横林靠近时,他便有意识快走两步,将距离重新拉开。 好在乔横林对情理不算太通,遭到几次无声的拒绝后,他只是略微沮丧了一阵,头上的“杂草”又兴奋地一耸一耸。 到超市里,季鹤没有闲逛的心思,直奔蔬菜水果区,捡了几样绿叶子菜和细圆面条,十几个散装鸡蛋,还有可以煮水喝的红梨。 这里售卖的价格不算便宜,但季鹤不喜欢到人挤人的地方去,尤其是充斥海鲜鱼腥味儿的老菜市场。 季鹤也如常转了一圈儿摆放纸本的货架,那个硬皮笔记本还在,封面是立体浮雕的千里江山图,内页还附赠一副图画的缩小版。 没有打折,三十五块钱。 季鹤翻了两页就放了回去,从转角降价货架上拿了一个纸张削薄的透明皮大本。 低头往购物车里放时,才发现乔横林没有跟上来,季鹤立在原地转了一圈儿,没等他找,熟悉的人影很快闪出来。 “不要乱跑。”季鹤低斥一句,乔横林傻笑,一副憨态,瞧着脑子就不灵光。 季鹤顿步,在货架上又拿了个一模一样的便宜本子,推车去结账。 购物车送回去后,乔横林主动帮忙拎东西,鸡蛋不放心交到他手里,季鹤只分了几个梨给乔横林拎着。 回去的路上途径一家门口竖立三色柱的理发店,季鹤叫住乔横林,花了八块钱让师傅帮他剃了个短寸。 原本遮住眉毛和耳朵的黑头发被推平到只剩短茬,没了遮挡,乔横林的颅骨意外地饱满优越,扫掉鼻沟上的碎发,乔横林干净利索得像换了个人。 黑眉大眼高鼻梁,精气神十足,那紧薄的单眼皮,竟将他衬得显凶,一副不好相处的模样。 乔横林觉得脸痒痒的,忍不住伸手挠了一下,发现季鹤的眼神停留在他身上后,难为情地呲牙傻乐。 季鹤立即感到无语又欣慰,乔横林怎么会凶,憨傻才应当。 “走吧。”季鹤示意乔横林出门,转身时挽发的木簪散了下去,砸到乔横林的小腿上。 乔横林忙蹲在去捡,被急迎过来的理发师傅无意撞了个踉跄,后背磕到柜台上那把尖头冲外的剪刀。 锐利的剧痛在身后蔓延,乔横林忍不住蹙起浓眉,忍了几秒后又趴在地上,伸手去拿被甩进座椅底下的木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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